四十八團西移溧水白馬橋後又回到溧陽塘馬。
塘馬的夜晚是寧靜的,張鏖的心情可並不寧靜,雖然新鋪的稻草鬆軟,散發著一股清香味,睡在上面感到從沒有過的舒適,四肢百骸感到從沒有過的通達,錫南殘酷的鬥爭帶來的緊張在這蘇南寧靜的鄉村被夜色過濾得蕩然無存,但這一切並沒有使他那顆跳動的心平靜下來,而是一浪一浪地起伏著。
他翻了一個身,爬出被窩,披了件單衣,端坐在床上,四十八團主要領導人的一系列錯誤行為時時撞擊著他的心扉,尤其是政委羅福佑的行為使他心中的那股烈火越燒越烈。
這四十八團主要由三部分組成,主幹是五十二團二營,然後是顧復興的太湖支隊和蘇西蔡三樂的部隊,團長由旅部任命的王勝擔任,政委則由原在獨立二團擔任政委的羅福佑擔任,這羅福佑在獨立二團程維新部工作時自由慣了,仰仗有旅部的任命,根本不把地方黨領導和五十二團原先的幹部放在眼裡,還把原先在宜興和橋的姘頭羅小妹帶去,成天吃吃喝喝,生活極其糜爛,根本就沒有打開蘇西、錫南鬥爭的計劃。「蘇羅」叛變後,他嚇破了膽,不顧胡品三、張鏖等人的反對,先鼓動王勝返回塘馬,後多次謊報軍情,說敵人在錫南、蘇西增設據點,實行清鄉了。
譚震林、羅忠毅考慮,十八旅已北上,四十八團孤懸太湖邊,極其危險,鑒於以往對「清鄉」認識不足、十八旅損失嚴重的教訓,便於十一月初急命四十八團在三日之內務必撤至塘馬一帶。對於這個決定,羅忠毅極為痛心,他已命黃玉庭,鍾國楚率部西進溧水,他在七月份又東返宜興做了程維新的工作,十六旅在東西兩翼,有了迴旋的餘地,如果四十八團能在錫南打開局面,那麼十六旅則進退有餘。
如果四十八團不能在錫南立住腳,那麼東面便會失卻一翼,只有孤零零的獨立二團,而這獨立二團的程維新本是一個複雜的人物,如果其心不堅,則十六旅的軍事活動空間則被壓縮在茅山以南地區,後果實在難測。但考慮到敵人已經「清鄉」了,又增設據點,從保護有生力量看,只能命其西撤。
胡品三、張鏖長期在東路戰鬥,他們深知錫南、蘇西鬥爭的重要,尤其是十八旅北上後,十六旅孤懸江南,形勢十分危險,如果四十八團堅持蘇西、錫南鬥爭,多少可以牽制敵人,緩和十分危險的戰略態勢,而且該地的群眾基礎好,地形地勢較為複雜,有利於展開武裝鬥爭,且敵人兵力有限,根本無心也無力在該地清鄉,如此草率撤出,實在不是明智之舉,況且三番五次謊報軍情,黨性原則何在呀。
但羅福佑不顧他們的反對,一再欺騙領導,如此之下,部隊終究被拉到塘馬,而師首長、旅首長根本不知詳情。在此情形下,如再保持沉默,這無異於贊同羅福佑的觀點,無異於與其共謀欺騙領導,這是一個共產黨員無論如何都要堅決杜絕的錯誤行為,所以他一見到羅、廖,就想把心中那份憂慮與激憤迸發出來,但羅、廖不知其意,讓他見面沒有掏心的機會。
「不,無論如何不能拖下去了,必須向首長匯報,必須向黨負責,這是我的職責。」他迅速下床,穿上褲子,套上鞋,找到了在隔壁居住的胡品三……胡聽後點頭同意,他倆又找到浙西北特委組織部長劉烈人,三人商量後一道向村東的司令部走去。
陳阿根見三人匆匆而來,便用手豎在嘴唇前,輕輕地噓了下,「三位首長,羅司令睡了,有什麼緊急的事嗎?」
「有。」張鏖的回答堅決乾脆,陳阿根一聽,又見三人行色匆匆,以為有緊急軍情,便返身向二進屋中的樓上去匯報。
二樓的油燈亮了,昏黃的燈光照在院子裡,三人靜候著,秋風吹來,感到絲絲涼意,身子不由得哆嗦起來。燈光並不耀眼,但在漆黑的靜謐的夜晚,還是感到有些刺眼。
小劉出來了,他忙招呼著,「三位首長,羅司令請你們上樓去。」三人走進二進樓房,隨小陳上了二樓。
小劉走出屋子,在一進房與二進房間的院子裡踱著步,前些日子有些空閒,四十六團整訓完畢,遠赴溧水,四十七團的整訓工作也告一段落,大部隊開拔到茅山腳下,但沒清閒幾天,四十八團來到了塘馬,這平靜的鄉村又掀起了一股熱浪。戰士們風塵僕僕,塵埃未盡,又開始了新的訓練。羅司令的屋內進進出出的幹部比平昔多了許多,自己忙前忙後要照顧好首長的飲食起居,眼見著首長徹夜難眠,一天比一天消瘦,他心中難受,稚氣中夾雜著些許憂愁之氣。但沒有辦法,新四軍的軍官哪一個不是捨生忘死的工作呢?這不,部隊剛從溧水返回,羅司令剛睡下,又有團部的首長來匯報工作了。
他來回走動著,在一棵梨樹前停了下來,天空漆黑,但灰黃的光照在樹枝上,猶能看清梨樹的枝枝丫丫,這枝枝丫丫已是光禿禿的了,葉子早已隨秋風凋零而盡。樹上的果實也早已摘完,他清楚地記得剛進入塘馬入住此屋時,房東劉赦大忙叫孫子劉榮林爬上八仙桌上去摘梨子,那梨子很鮮嫩,咬上一口,汁水滿嘴。羅司令和房東推來推去,只收下了十隻梨子,還關照小劉把錢如數付上。洗好後,他分給了警衛員每人兩隻,自己由於工作繁忙,根本沒有時間去享受,那六個梨子還是開幹部會議時被大家分食了。
梨樹上的梨子逐漸成熟了,但羅關照任何人不得隨便去摘梨子,否則將嚴肅處理,所以樹上的梨子長時間無人去摘,還是房東關照榮林摘下,洗好,送到了羅的房間裡,羅照例付錢,又把梨子命小劉、小陳帶到祠堂,開會時和大家共同享受。
小劉拍拍樹幹,樹幹晃動起來,只是樹上並無一個梨子,小劉口渴了,眼睛也有些花,他多麼希望樹上還有剩餘的沒被發現的梨子,此時採下來,可以讓首長們解解渴。
突然,他聽到猛烈的拍桌子的聲音,隨即燈光晃動起來,投在梨樹上的光,不規則地抖動起來,即刻傳來一聲吼叫:「啊?!竟有這樣的事。」
那是羅司令的吼叫,小劉知道羅忠毅平素少言,臉上總是掛著微笑,不到萬不得已,很少發怒的。三位首長去匯報工作怎麼會惹起羅司令如此大的火氣?他急忙返身上樓,只見羅忠毅滿臉怒氣,其他三位首長臉色冷峻,屏聲靜氣,一言不發。陳阿根則站立一旁,表情十分嚴肅。
「小陳,你快去政治部請廖司令議事。」羅忠毅朝小陳叫道。
「是。」小陳匆匆下樓去了。
「小劉。」羅忠毅嗓子忽地提高,怒氣從語氣中噴射而來,「你到村北把羅福佑叫來,說有緊急公務。」
小劉一聽,忙「啪」的一個立正,舉手行禮「是」。然後轉過身,一溜小跑,跑下樓梯。
「竟有這樣的事。」羅忠毅長長地吐了一口粗氣,「丟失蘇西、錫南,我六師東翼失去了屏障呀。」痛苦之情充溢於臉面,凝聚於眉心。
事情終於有了下落,羅忠毅代表師部、旅部對王勝、羅福佑進行了嚴肅的批評,尤其是羅福佑,停職反省檢查。四十八團歸旅部直接指揮,團部則設在邵笪村北面的張家村,下屬的四個連隊則分別在西祺,邵笪一帶整訓,旅部設在塘馬,偶爾移至戴巷,因為戴巷地形複雜,北倚黃金山,利於隱蔽。
張鏖的心情開朗了許多,四十八團主要問題終於得到了解決,下面的問題是抓緊部隊整訓,當然軍訓不僅僅單純是軍事訓練,還有重要的政治學習和思想素質教育。張鏖深知,一支軍隊如果沒有過硬的思想素質,是不可能有較強大的戰鬥力,更何況四十八團成分複雜,在蘇西、錫南,團的主要領導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已對部隊造成了不良影響,太湖支隊成分複雜,加之受「蘇西叛變」的影響,還有待進一步加強思想工作。至於團部特務隊,原是蔡三樂的部隊,通過統一戰線爭取而來,更要進行必要的政治教育,為此他找來了潘浩和其他幹部,以老紅軍、以新四軍茅山、東路地區的優秀人物優秀事跡為例,結合東路鬥爭,再根據茅山、丘陵山區的一些特點,制定了詳細宣傳計劃送交給羅、廖首長,得到了羅、廖首長的充分肯定。
回想十一月七日,來到塘馬地區第四天,正值蘇聯十月革命紀念日,許多幹部去離黃金山不遠的戴巷看文藝演出,張鏖自然也想去看看,他知道這些文藝演出是由廖海濤、樂時鳴,許彧青等人搞的,又有原二支隊的戰地服務團成員為班底的十六旅宣教科和各部文藝骨幹參加演出的,自然會有精彩的節目,但考慮到明日要下連隊進行指導教學,授課內容和計劃有待完善,他便留在黃金山腳下的、小街臨北的一座屋裡,在昏黃的燈光下修改起計劃來。
對於茅山,他並不陌生。一九三九年十二月,繁昌戰鬥後,為補充兵員,他就從皖南出發到過溧陽的水西村,後隨蘇北支隊過江,擴招了一些新兵,本擬帶回,不料蘇北支隊不放人,請示軍部準備回皖南。後劉飛由上海養傷回來,便隨劉飛回到茅山,等待譚震林的到來,後又被譚震林招致東路開闢根據地。由於茅山中心縣委書記陳洪的請求,被借至茅山工作達兩月左右,所以張鏖對茅山並不陌生。他深知茅山的丘陵地形和蘇常太、虞澄錫的水網地域有很大的區別,戰士們的思想和心理因環境的變化也會產生不小的變化,所以作為部隊不僅在用兵上其戰略戰術要作相當大的調整,其思想教育、政治學習的方法也應作適當的調整,這樣才能起到應有的作用。他知道四十八團太湖支隊和蔡三樂部的許多戰士有濃重的思鄉情緒以及長期在水鄉進行遊擊戰爭的特點。所以,思想政治教育的方式不能停留在空泛的說教上而應注重於戰士真實心理的疏導和幫助上,讓戰士們卸掉包袱,更好地投入到軍事訓練中。
他打開計劃本,一邊看,一邊修改,不時地把剛剛冒出來的有價值的想法摻進去,以便實施教育時更有把握、更有針對性。
突然,警衛員推門而入,說有軍情,羅司令召集團幹部去旅部開會。張鏖帶著警衛員飛奔至戴巷。他一到,羅忠毅把金壇轉來的情報告訴給了張鏖,張鏖急問敵軍南下究竟是針對誰?羅忠毅沉思了一下,半晌才說:「針對國民黨的可能性較大,但不管針對誰,我們必須立即轉移……這叫有備無患,旅部決定,廖司令、王直科長、四十八團一部從觀陽、塘馬轉移至溧水白馬橋。我和樂時鳴科長以及你和胡品三等,率旅部特務連帶領旅部機關人員及地方幹部以及四十八團一部,立即從黃金山、大家莊、上莊一線轉移至溧水白馬橋,軍情緊急,立即轉移!」
對於這樣的行動,張鏖雖然感到匆促,但轉移確乃明智之舉,作戰來不得半點馬虎與僥倖,況且在東路殘酷清鄉時,像這樣的轉移不知有過多少次了,所以他馬上行了一個軍禮「是」。旋即回到黃金山,找到胡品三,帶領四十八團部分戰士隨羅司令迅速西移。
…………
「現在抓緊整訓,提高部隊的軍政素質是當務之急。」張鏖站在張家村西的馬狼山上,面對朝陽,握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