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時鳴來到村東的劉赦大家,警衛員告訴他羅司令在村前小河邊刷牙。他快步來到村東的小河邊,只見在伸向塘馬河邊的悠長的石級上,羅忠毅搓著毛巾。河水蕩漾,水汽升騰,波紋揉碎了羅的倒影。
「羅司令,」樂時鳴衝著羅忠毅叫道,「都準備好了。」
羅忠毅轉過身,朝陽透過樹梢照射在他寬闊的胸膛上,「啊,樂科長,吃了早飯沒有?」
「還沒有。」
「先吃早飯吧。」
…………
四人並排而行,馬蹄踩在村東北的上木橋上,橋身晃悠,橋上木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羅忠毅、樂時鳴覺得有一種特別的輕鬆感。
今天是十一月七日,是蘇聯十月革命紀念日。旅部決定在戴巷村的小學裡搞一次文藝活動。樂時鳴是文藝宣傳的行家,羅忠毅自然要他多多協助政治部宣教科來組織文藝演出。
戴巷村在黃金山的東南二華里許,背倚黃金山,西向金溧河,處於丘陵高地上,是一個制高點,雖然離敵據點金壇城較近,但周圍一片丘陵,利於防守,所以旅部的活動有時也從塘馬移至那兒舉行。前不久,譚師長隨十六旅來到兩溧,便駐紮在戴巷,在羅忠毅親自指揮下,打退了頑軍的三次進攻,所以十六旅從沒有忽視過這個軍事制高點。
樂時鳴騎在馬上,與羅忠毅閒聊了幾句,馬已至前觀陽、後觀陽村中間的小道上,他回頭一望,塘馬至觀陽村的開闊地上,稻穀收割完畢,方形的田塊裡是齊齊的黃黃的稻稈根柱,突兀在平平黑黑的土地上,秋雨下後,田里積著汪汪的水,有幾隻鷺鳥不時地從水田中飛起,發出唧唧的叫聲。田埂上堆滿方形或圓形的草垛,那是農民用戽桶摜稻後順便壘起的,隱約間能聞到那股清香味,不遠處的水溝邊沿種植著一排排柳樹,晨曦下泛著黃色的光芒,樹梢後便是遠村的牆廓。
樂回轉身沉思起來,羅忠毅本來是一個言語極少,性格內向的人,所以四人前行,只聽到有節律的馬蹄聲在四周迴盪著。
是呀,一晃三年了,自從離開紅十字會參加新四軍,眨眼間數載已過。上海、寧波、淳安、南昌、吉安、茅山、丹北、閘口、黃金山、戴巷、塘馬,每一個地點,每一個空間,遠山、近樹、湖泊、河流、茅亭、農舍,充滿了硝煙,充滿了血淚,充滿了撕人心肺的可歌可泣的戰鬥畫面,歲月與生命在時空中神奇地混合延伸。
樂時鳴騎在馬上,眼前不時掠過農田、村莊與溝渠,但他的腦海裡浮現的卻是進入新四軍這個大家庭後的各種生活畫面。有他戰鬥過的各地的自然風貌,有各種慘烈的戰鬥場面,有永別的親人,也有犧牲的戰友,這平靜的蘇南原野並沒有和他的內心形成和諧的一致。
馬至木庫,迎面走來三人,一位長者和一對年輕的夫婦,長者是西沈的農救會主任,忙和羅忠毅打招呼,羅忠毅親切地和農會主任交談,那一對夫婦則不時地含笑點頭,用半生不熟的蘇北話攀談著。羅忠毅和廖海濤在蘇南聲名遠播,老百姓無人不知。
樂時鳴朝那夫婦看去,只見那年輕媳婦紮了一個花頭巾,左臂挎著一個小籃子,裡面蓋著一塊花頭巾,那丈夫拎著一刀豬肉,正憨厚地和他們搭訕著。
看著這場面,樂時鳴的眼前幻化出另一幅畫面來。
丹陽東北,寧滬鐵路北側一個大村莊,一位小媳婦站立在門前的香椿樹下,那女子身高近一米六,梳盤盤頭,扎三色拼角的包頭巾,那角上繡著花卉吉祥圖案,用彩色線鎖邊。一看是手工較講究的上等頭巾,雖值隆冬,卻穿拼接衣衫和白底藍印花布的裙,那裙的邊緣刺著「五子登科」、「狀元及第」的字樣。下著短腳褲,腳穿豬拱頭式樣的繡花鞋,鞋上繡著「玉堂高貴」的紋樣。
單從這服飾便可見出吳地婦女特有的風韻來,巧的是這衣服裹擁的是與衣裳極為相配的美麗女子,雖然那份美缺乏都市女性的那份嫵媚與高雅,有的只是田野村姑的那種原始氣質,但那份清秀仍能喚起強烈的審美愉悅來。
站在一旁的「新郎」穿著棉袍,頭戴禮帽,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和小媳婦站在一起,你會感覺到那份不和諧來。那新郎的氣質儒雅中夾著堅毅與冷峻,自然是不能和農夫掛上邊的,儘管服飾給他的身份已定了位。
「新郎」隨著這個大村莊的偽保長上路了。
小媳婦右臂挎著小籃子,上面蓋著塊手帕,那偽保長拎著一刀豬肉,關照新郎不要講話,「你們算是新婚夫婦回娘家,你不要開口講話,一切由她來應付。」他又伸手把新郎的眼鏡摘下,「這個不行,一下就讓人看出破綻。」那個小媳婦抿嘴一笑,順手拿過眼鏡往籃子中一塞。三人無言,向鐵路走去。那新郎因無眼鏡,走路不太利索,那棉襖裹得緊緊的,似乎裡面裹了什麼東西似的,走路總有點兒不太自然……樂時鳴笑了,幻化的畫面消失了,展現在眼前的仍是農救會主任和那一對年輕夫婦。樂時鳴細細看那女子,覺得和剛剛在眼前出現的畫面中的那位媳婦十分相似。
騎馬繼續前行,樂時鳴的腦海又浮現出許多連續的畫面來,和先前出現的畫面交互重疊起來。
在樂時鳴腦海中出現的新郎正是他自己,那小媳婦便是偽保長的小媳婦,他所以成為新郎是因為要完成一件特別的任務。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中旬,留在丹北的江南指揮部參謀長羅忠毅找到樂時鳴:「樂時鳴呀,我要去路南二支隊去了,指揮部準備北上,回到陳、粟那裡去。這裡由王紹傑負責,與地委一起活動,何日北上,等待命令。」
隔了五六天,二支隊偵察參謀王香雄和幾個偵察員來了。他告訴樂時鳴,羅司令任命他去第二支隊任副官主任,還要把丹北收入的稅金帶到第二支隊去。到路南並不難,可這些錢不好帶,王香雄要樂時鳴化裝穿便衣,把大部分鈔票縫入像子彈帶那樣的長帶子裡,捆在身上,再穿上長棉袍,其餘的由他負責,分交偵察員帶走,怎樣過鐵路也由他安排。
恰巧樂時鳴的妹妹從江北調來在地委任會計,她便把鈔票拿來縫了條長帶,從樂時鳴的胸口到小肚子上連捆了三道,再穿上藍綢子棉長袍,由於棉長袍十分寬大,穿在身上倒看不出破綻,只是十分臃腫,連小便都難以進行。
樂時鳴和王香雄等人在下午的四五點鐘到達丹陽東緊靠著鐵路的村莊,王香雄和偽保長商定帶槍的晚上秘密過鐵路,在路南會面,保證安全。
第二天八九點鐘,偽保長叫樂時鳴和他的兒媳婦假扮新婚夫婦回娘家,自然樂時鳴就成了小媳婦的「新郎」,送妻子回娘家。
「扮新郎」,樂時鳴笑了。他雖為軍人卻是個地道的知識分子,做過文藝編輯,寫過文藝作品,演過戲,那戲中的角色不過是虛擬化的東西,在活生生的生活中扮演另一角色,還要冒著生命危險這是第一次。提到新郎,他想起了軍中「二八五團」的規定,自己要嚴格遵守這一規定的話,二十四歲的他自然沒有份。提到「新郎」他想起了徐若冰,現在徐若冰遠在軍部,多年不見,戎馬倥傯,常常憶及,相思深深,只有在南昌所拍的那張照片聊以慰藉,寂寞的心呀,「新郎」何時成為新郎。
不過樂時鳴做過一次「準新郎」,那是在一九三九年進第九隊前,當時他在上海逗留,等布匹起運,在《申報》上刊登了一條和徐若冰訂婚啟事,徐若冰從一個富有的資本家家庭投身革命,自然不為家人理解,樂時鳴此舉純屬是為了向徐家表明他與徐若冰的關係。
小媳婦見樂時鳴若有所思的樣子抿嘴一笑,她和一個陌生男子扮一次新娘,有一種出奇的新鮮感,加之樂時鳴的神情夾雜著一種莫名的羞澀,她覺得更有趣味了。
樂時鳴即刻顯出冷峻之色,他深知這不是在戲台上,任何疏忽都會招來不測,不僅自己要作出犧牲,而且這二支隊的稅金有可能落入敵人之手,這絕對是不容自己有絲毫懈怠的,他既要和小媳婦保持距離,又要裝扮得親如一體。
一眨眼,來到鐵路邊,不遠處一圓形炮樓赫然而立,炮樓的樓頂斜掛一太陽旗,一日本兵端著刺刀在寒風中左右張望著,炮樓下也站著幾個日本兵。鐵絲網圍繞,開口處是一移動的形似長凳的橫木,一狼狗吐著舌頭,眼露凶光,在寒風中狂吠著。
「什麼的幹活?」一日本兵沖三個人喊著。
偽保長趕著幾步,走向崗哨,手中的一刀豬肉拎得高高的,一面說著「尼古,尼古」。
那些日本兵認識偽保長,見手中的豬肉在晃動,口水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偽保長趁機上前遞上煙,「太君,兒子送媳婦回娘家,行個方便。」
「喲嘻喲嘻。」那日本兵眼光在樂時鳴與小媳婦的臉上掃來掃去,樂時鳴鎮定自若,怕小媳婦慌張露出破綻,不料小媳婦十分老練,嬌滴滴和日本兵說著話,喜得日本兵連連點頭。樂時鳴見狀猛地衝過鐵路,他剛跨上鐵路,那日本兵哇啦哇啦地亂叫起來。樂時鳴一驚,以為敵人看出了什麼破綻,一扭頭,只見小媳婦忙不迭地衝了過來,一把拉住了他,「別怕,是火車過來了,小鬼子叫你不要忙著過鐵路。」
果然,一列車冒著白煙吼叫著過來了,匡當匡當震得地面不斷抖動。樂時鳴終於安下心來,列車過後,見偽保長還在和日本兵做著不流暢的交流。
小媳婦拉起他往前走,「走吧,小鬼子還瞧著我們呢。」
「你爹呢?」
「他不去,我們兩人回娘家。」她的話語輕快而又自豪。
「好吧。」樂時鳴舒了口氣,聳了一下肩,下意識摸了一下綁在身上的錢袋,鼓鼓的,硬硬的,沒問題。「走吧。」他沖小媳婦說著,小媳婦腳穿繡花鞋,利索地在田埂上行走著。樂時鳴由於眼鏡被摘,視覺模糊,高一腳低一腳地在田埂上行走著。須臾,來到運河邊,旋即渡河而過,穿行在山間小道。一路無語,不久來到了一個大莊子,即小媳婦的娘家所在的村莊,王香雄等人早已恭候多時。
小媳婦摘下頭上的頭巾,又從籃中取出了一個裝有錢幣的紙包交給王香雄,最後從籃中取出眼鏡。樂時鳴取過眼鏡,往鼻樑上一架,眼前一切既清晰又柔和。王香雄和戰友們露出了會心的笑容,再看那小媳婦,臉上露出了燦爛的微笑,斜倚在蘇南的高大門樓下的門框上。樂時鳴突然發現小媳婦是那樣的清秀可愛……
「樂時鳴呀,你想什麼?」羅忠毅的話語打斷了樂時鳴的沉思。樂時鳴眼前的小媳婦漸漸隱退,代之以蒼黃的田野,不過那心中的思緒還維繫在剛才腦海中出現的畫面上,他臉一紅,忙說道:「沒想什麼,沒想什麼。」
陽光普照戴巷村,歡笑聲撞擊著戴巷的房舍、樹木、草垛。田蕪、袁文德等人早已在小學裡忙出忙進了,徐若冰、史毅、夏希平、陸容等人也佈置著演出會場。晚上除了一般的慶祝外,還要演出一個《文件》的話劇,主角是從事醫務工作的洪濤。樂時鳴是從事文藝表演的行家,一進戴巷村,便被袁文德、田蕪等人拉著出謀劃策去了。
忙了一上午,李明剛吃過中飯,羅忠毅的警衛員走來了,「羅司令找你。」李明不知何事,急匆匆地趕來,心跳個不停,一見面,羅忠毅一臉的笑容,兩顆金牙閃著明晃晃的光亮。「李明呀,下午沒事,我們到黃金山轉轉吧。」
「好呀。」李明一聽到去黃金山轉轉,心中湧起一陣喜悅,上次去黃金山還是五月份的事,那時十六旅與國民黨激戰正酣,還無閒情雅致去觀賞充滿神奇色彩的這蘇南小山。今日戰事平靜,又值十月革命慶祝日,和羅司令一道看看戰場,這不是一件極愉快的事嗎?
兩人騎著馬一前一後由戴巷向黃金山走去。
戴巷離黃金山有三華里,地勢由南向北逐漸提升,土質也由灰黑色逐漸轉換成紅褐色,放眼一望,丘陵起伏,上植桑樹、松樹,偶見一些雜樹、野草和沒有收割的黃豆秸和山芋籐。風一吹,斜坡上下落的桑樹葉飛揚起來,應和著陣陣的松濤聲在上空迴旋起來。
空氣是那樣的清涼純淨,日光是那樣的明艷,黃金山像披著美麗面紗的神女展現在羅、李二人的眼前。
黃金山嚴格地說算不上山,在溧陽的北部只有瓦屋山、丫髻山才能稱得上山,不過千餘年來人們習慣把那些稍有高度的丘陵稱做山。以塘馬為例,西南有蠻崗山,西北有馬狼山,東北有黃金山,正東有玉華山,這些山除黃金山外大多只有三十米左右的高度,黃金山也只有五十多米高。由於丫髻山的正南有河流奔騰而下,河床較低,所以四周的那些小山看上去還是有幾分挺拔,因此稱那些丘陵為山。從視覺上看,還真有些樣子,但在羅、廖及從閩西過來的新四軍將士眼中,這些山只能稱做為土丘,而從平原都市中來的將士如李明等,腦中還能顯現出山的概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