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70章 我樂嶺人物誌 (18)
    她說收到了,也向管教提過探視要求,被拒絕了。後來就從帽兒山轉走了。這時我突然想起什麼,我問她在帽兒山農場期間唱沒唱那首《西波涅》的歌。她問怎麼了。我說我經常聽到她的歌聲從帽兒山那邊傳來。她搖了搖頭,說她沒唱,又說你要想聽我現在給你唱吧。不待我回答,她就輕輕地哼唱起來:西波涅你像朝霞一樣美麗呀西波涅,小夜鶯在那月夜歌唱你呀西波涅……馮俐這近乎不可理喻的舉動再次讓我驚駭不已,我不由抬頭看看站在馮俐身後的女警員,她們竟然無動於衷。馮俐繼續唱下去:你的嘴唇,甜甜蜜蜜像一朵玫瑰花引蜜蜂來採摘,西波涅我的幸福就是你呀……唱到這裡馮俐突然哭泣起來,淚水從面頰上嘩嘩流下來。她不擦掉,任其流淌。我的心像刀絞般地疼痛。過會她停止了哭泣,定定地看著我說,周文祥你這次來看我我很高興,也很滿足。可我要對你說,我不可能活著出去了,他們已不止一次對我說要槍斃我,這不是嚇唬我,他們對我已經失去了耐心。為了救我的命我媽要求獄方為我做精神鑒定,被我拒絕了。我的命運已不可逆轉。

    我不由得想,是她的神經真的出了問題,還是多年的監禁生活使她的意識中具有了宿命的成分,才導致她說出這番「瘋」話來?而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是難以改變的,儘管我差不多明白再對她說什麼已屬多餘,可我仍不甘心,還想在這最後一刻將她從懸崖絕壁上喚回。我說小馮看在咱們昔日的情分上,你不能讓我失望而歸呀,沒有你我無法生活,你為什麼要這樣呢?中國是大家的,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一個人改變不了什麼,不要做無謂的犧牲呀。我知道我這麼說同樣有所犯忌,可我顧不了許多,此刻我只對馮俐個人負責。我希望用真情將馮俐打動,將她救出死亡之地。馮俐一直低頭不語,後抬起淚眼朝我一笑,說周文祥我請你幫助做一件事好嗎?我點點頭。她說這些年來我斷斷續續寫了不少文字,有的是記敘經歷過的一些事,有的是一些感想,還有一些詩作。但隨寫隨被他們沒收。我提出抗議,讓他們歸還我,他們不予理睬,都知道那句「思想是氣體,語言是液體,文字是固體」的話,如果沒有文字留下來,我們所經歷的一切都會像水那般地消失無蹤了。

    相應的歷史也就會成為一片空白,變得「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我覺得我們身在其中的人有責任記下所發生的一切。因此聽說你要來看望我就趕緊寫了一份文字材料,我把它交給你帶出去,希望有一天中國的政局發生了變化時你能幫我出版。馮俐說這話時整個屋子鴉雀無聲。我不知該做何回答,似乎她也不謀求我的回答。她從懷裡掏出一沓紙片,不等向我遞來,便已被女警員伸出的手取走。女警員一張一張翻看著紙片,一直翻到最後一頁,皺起了眉頭,那神情分明透著疑惑。之後又一張一張看了紙片的反面,眉頭依然緊鎖。後思忖一下,便把紙片還給了馮俐。馮俐又遞給了我。我一眼便發現紙片上沒有字跡,是一張白頁。我翻過去看第二張,同樣也是無字的紙。我大惑不解,以很快的速度將紙片一張張翻過,直至翻到最後一頁,也未見上面有一個字。我抬起頭來,用驚疑的目光看著馮俐。馮俐神色平和,沒一絲惡作劇的模樣。

    我說小馮……她朝我搖搖頭,說不用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聽我說,我不是有意節省筆墨,而是以我目前的狀況也只能寫這麼多了,請你原諒。我不吭聲,此刻我的心已經豁然敞亮,也無須多說什麼了。我朝馮俐點點頭,煞有介事地將手裡的紙片裝進衣袋裡。馮俐眼裡透出笑意,說謝謝你了周文祥,為表達感謝之情,我送你一件小禮物,留做紀念。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在桌上抖落開來,是一些用塑料糖紙編織出來的工藝品。有小動物、雞狗牛馬之類;有交通工具如汽車、馬車、帆船等,五顏六色,十分精緻。她先是翻弄著自我欣賞一番,那神情就像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就在這一刻,我感到這個坐在我對面的女囚是真實的馮俐了,這又使我十分地悲傷,心在痛楚。只聽馮俐說周文祥要不送你這條帆船吧,駕駛它乘風破浪。說著把那只帆船遞給我。這時我突然想起什麼,一邊收起她的帆船一邊從上衣口袋裡拔出一枝鋼筆。我說小馮我把這枝永生牌鋼筆送給你。話剛出口鋼筆便到了女警員手中,她將鋼筆卸開進行檢查。

    我帶來的東西在接見前已做過檢查,連那罐鐵盒奶粉也撬開用鐵釬子一陣亂戳,自然對這枝臨時相送的鋼筆也不會放過。檢查的動作倒也麻利,檢查完畢後鋼筆又回到我手裡,我又遞給了馮俐。馮俐挺高興地看著鋼筆,後眼光停留在筆桿上的一行刻字上。這行字是我來晉城的路上被一個做刻字生意的人纏磨上,說什麼也要在上面留下「革命的紀念」,拗不過就讓他刻了。他刻的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兩句詩,討走了我一塊錢。馮俐看了一會卻把鋼筆歸還給我,說她不要。正這當兒段監獄長從門外走進來,他臉色很不好看,大聲地說時間到了,停止接見。我不由一怔,心想剛剛開始接見怎麼就到時間了呢?我趕緊對馮俐說小馮我明天再來看你。這也是事先與段監獄長約定好了的。不料段監獄長卻說,今天的接見效果不好,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明天的接見取消。我的頭像被人敲了一棒,嗡嗡作響,我曉悟到整個接見過程段監獄長都在外面監聽。我連忙向他央求,說我大老遠跑來不易,希望能再接見一次,我會繼續做馮俐的工作。段監獄長並不理睬我的話,向女警員發出將馮俐帶回監捨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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