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46章 御花園遙祭 (9)
    咯咯咯咯咯咯……陳濤很有耐心,並不斷變換「蛙聲」的節奏。時而用手拍打地面,做出青蛙跳躍的聲響。過了大約幾分鐘,一條蛇出現了。從遠處昂著頭向這邊滑過來,匆匆忙忙就像來赴宴似的。直到近前發現有人,方曉悟不是那麼回事,調頭遛彎,卻已經遲了,轉眼間便被拿住。我想蛇與同類之間一定是沒有語言交流的,否則便不會這條蛇在陳濤手中齜牙咧嘴,而另一條蛇卻一無所知地向這邊趕來,啊,不是一條,是幾條,形態各異,從不同方向向這邊滑過來。俱急急匆匆,也是一副怕來遲佔不到座位的樣子。

    看到這麼多蛇呼啦啦圍攏過來,我的心又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腳一點兒也不敢動,心裡叫苦不絕:完了,這遭完了。老陳——我喊。陳濤將空著的那隻手向我擺擺,讓我安靜,他不急於動手,靜等蛇們繼續靠近(後來他告訴我早動手將拾不過來)。呱呱呱,呱呱呱……陳濤大概怕蛇改了主意,仍不斷製造出蛙聲,且更加逼真。呱、呱、呱呱、呱、呱、呱呱……這時一條蛇停止了前進,側頭看看,看出了破綻,調頭而去。陳濤便從它拿起。之後陳濤連續拿蛇看得我眼花繚亂,他就像一條狗跳著腳轉圈,一圈下來五六條蛇就握在兩隻手中。陳濤興高采烈,像耍蛇人那樣愛不釋手地晃動著手裡的蛇,我知道他的喜悅不僅為豐收,更為在我眼前露了一手。師傅是很在意在徒弟面前的表現的。

    這次卷蛇就麻煩了些,但還是捲起來了。直到這時我緊張的心才又平復下來。陳濤掂著圓滾滾的「蛇卷」對我說:老周繫在你腰上吧,這樣我抓蛇輕便些。我連忙拒絕,說:老陳,這可不行,真的不行。陳濤就不說什麼,重新繫在自己腰間。

    我們一路往前走,陳濤一路學蛙叫,故伎重演。這時候我就分心了,思緒執拗地將現實與歷史拉扯在一起。「呱呱呱、呱呱呱」我聽成是「說說說、說說說」,「呱、呱、呱呱」我聽成是「說、說、快說」,我感到不寒而慄,感到孤獨無助,感到對生活深深的失望。整個上午我們都在「龍潭」裡與蛇周旋較量,我在極其複雜的心情中接受著陳濤對我的啟蒙。我漸漸發現,陳濤捕蛇的技能並非無可指責,他對蛇缺乏理性認識。比如他難以對有毒蛇和無毒蛇進行區分,或者說只是一種模糊區分。他把頭部呈三角形的蛇歸於毒蛇類,對毒蛇陳濤不敢掉以輕心,在捕捉時小心謹慎,以專業水準衡量不免露怯。但儘管如此,陳濤在對付蛇(三角頭蛇)方面還是自有一套的。

    在發現三角頭蛇後不急於動手,先觀察一陣子,然後從懷裡掏出一條布袋,迂迴到蛇行進的前方,將布袋抖開,蛇就感到有了威脅。這時,蛇改攻為守地躍起朝布袋攻擊咬噬,一次又一次重複著躍起咬噬,每次都在布袋上留下一點濕跡,這是它注入的毒液。這樣就消耗了它的毒液和力氣。陳濤忙裡偷閒地教導我。陳濤如此這般地斗蛇,使我自然地聯想到西班牙鬥牛,牛鬼蛇神,鬥起來是何等的相似。結局正如陳濤所說,蛇終於耗盡了毒液和體力,軟軟地癱在地上,對人已不存在威脅。陳濤這時的神色很有幾分得意,說這是對付毒蛇的辦法之一。在沒有布袋的情況下可以抓住蛇尾,蛇躍起探頭向你攻擊,你就扯著蛇尾向後一退,蛇撲空後就重重摔在地上,如此重複,蛇連跌帶累,很快就癱軟了,乖乖做了俘虜。我聽了無言以對,就像學徒對師傅那樣心存敬畏又甘拜下風。

    中午時分,我們回到「御花園」,可以說滿載而歸。老龔不在,但我知道他在的地方。由於我的變「節」,「御花園」的形勢也像國際形勢那樣發生了「大動盪大分化大改組」。可不是嘛,原來的龔周聯盟變成了陳周聯盟。食蛇族壓倒了食草族。但這裡有一點讓人感歎,最懂得「適者生存」法則的人卻不肯趨同於這一法則,甚至背道而馳。「生存不是一切」。那天在沼澤地老龔這麼對我說:人為了生存,有的事情可以做,有的事情不可以做。他還說:我在一些資料上看到,歷次大饑荒中都發生過易子而食的事例。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如果那樣人就真的不是人了,而是野獸,啊,不,連野獸都不如——我們都知道「虎毒不食子」啊。

    那天中午我沒有殺蛇,但也沒有迴避,我眼睜睜看著一條條活蹦亂跳的蛇在陳濤手裡瞬間變成了白肉條。那時刻我恐懼,我在心裡咒罵該死的蛇:狗日的你也有今天啊!你在沼澤地裡惡霸似的東遊西走,見啥吃啥,罪行纍纍,今日活該著你倒霉!在陳濤的言傳身教下我很快便成了捕蛇的行家裡手。陳濤說得對,關鍵在於勇氣,勇氣在前,別的就在其後,迎刃而解。當然是循序漸進的,開始拿蛇須借助於工具,然後抓住它的脖子,蛇在地上跑時十分靈敏,一旦被拿住就失去了一切反抗能力(這主要緣於它的脊骨十分脆弱)。後來就可以像陳濤那樣徒手拿蛇了。任何技藝最終必須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這樣才實用,才屬專業水準。除了捉蛇,我也能像陳濤那樣用包袱卷蛇,也敢於把「蛇卷」繫在腰間。開始確實是提心吊膽的,有句話叫「如芒在背」,這時的感覺就是「有蛇在背」了。待我成了行家裡手,沒有了恐懼感,我便感覺到蛇身確實是涼冷的。在悶熱天氣裡,圍在腰間很舒服,很解暑氣。有時我和陳濤爭搶著「蛇卷」,為了使背部涼爽,我們還將「蛇卷」斜背在身上。從一種斜背再變成另一種斜背,什麼叫游刃有餘,什麼叫術業有專攻?這就是。

    也不是每次都有收穫。有時候大半天看不見一條蛇,任你使盡「一看二聽三引」招數也不奏效,這時候不得已採取「轟」的辦法。說不得已是指「轟」的辦法太費體力,也費喉舌,用木棒打草,以此將蛇轟趕出來。有時打草累得筋疲力盡,便放棄。將行為方式改為「君子動口不動手」(天知道我們是不是君子)。我們扯著嗓子吆,聲嘶力竭地吼。想吆什麼就吆什麼,想吼什麼就吼什麼,沒人聽得見也沒人來管。多少年沒這樣放肆地出聲叫一叫喊一喊了,心裡十分舒暢,好像將滿肚子的鬱悶都從喉嚨裡噴發出來了。

    吼得久了,又覺得單調無聊,便琢磨將吼寓以適當的內容,這不難。我提議背誦唐詩,一人一首輪流著背。陳濤贊成。我背的頭一首唐詩是《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是我小時學的第一首古詩,是爺爺教的。不知怎麼,我總是將第三句「欲窮千里目」念成「欲窮千里眼」。無論怎樣更正,我都改不過來,認準是千里眼。氣得爺爺都說我是對牛彈琴。現在爺爺早已不在人世,而他的不肖子孫卻在這茫茫草地上對蛇吟詩了。陳濤朗誦的第一首詩是王昌齡的《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陳濤的陝西家鄉口音很重,他「走西口」出來在北京不到二年就到勞改農場了,普通話沒來得及學好。

    平日說話是陝西普通話,而朗誦詩由於發音太高,陝西口音就突出出來了,聽起來很像秦腔戲中的道白。當時我想,如果蛇當中也有「走西口」來到這北大荒的,沒準會出來會會它的陝西老鄉的,只是難保陳濤會念及鄉情而放過他這鄉黨一馬。我和陳濤你一首我一首地比賽著朗誦古詩,「聽眾」卻無動於衷,不肯顯形露影。後來陳濤說這麼一首首地背誦太單調,沒意思,不如只背古詩中的名句。我知道他的古詩底子很厚,也知道他是想藉機炫耀,有與我叫板的意思。而我是不懼的,前面說過,我從小在爺爺的嚴教下像受刑罰似的一首接一首背古詩,在大學學的又是中文,我自信不會敗在陳濤手裡。我表示同意。看來陳濤與我較勁的意向是明顯的,又提出不論誰先背誦,後面背的開頭一個字必須與前面背的頭一個字相同。其實這也是小兒科,我說行。陳濤說我先背你跟上,若是跟不上算你掉一分,你再起頭背我跟上。我說隨便你。於是陳濤一馬當先,以一字開頭背起來。

    陳: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周:一代風騷多寄托,十分沉實見精神。

    陳: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周: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陳: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

    周:一更更盡到三更,吟破離心句不成。

    陳: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周:一擲千金渾是膽,家無四壁不知貧。

    陳濤見難不倒我,又變換規則:相同的首字只許使用一次,且輪流為先,十次為滿。我仍同意。我讓他再為先。

    陳: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周: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

    陳:九月天山風似刀,城南獵馬縮寒氣。

    周:九州猶虎豹,四海未桑麻。

    陳: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周:三分春色描未易,一段傷心畫出難。

    陳: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周: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重天。

    陳: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周: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陳: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周:山圍古國週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陳:天高皇帝遠,民小相公多。

    周:天道有遷異,人理無常全。

    陳: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周: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陳:今日不見古時月,今日曾經照古人。

    周:今來縣宰加朱紱,便是生靈血染成。

    陳:從今別卻江南日,化著杜鵑帶血歸。

    周:從來好事天生險,自古瓜兒苦後甜。

    好了,我領完了。陳濤說。原來他是扳著指頭的,不多不少領完了十次便打住。我說該我領你跟了。陳濤說你領吧,大點聲,像蚊子叫樣蛇可聽不見。我說好。

    周: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陳:世胄躡高位,英紋沉下僚。

    周: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髮多。

    陳: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周:百代興旺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

    陳:百里西風禾黍香,鳴泉落竇谷登場。

    周: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陳: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去年。

    周: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

    陳: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周: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陳:多少綠荷相依恨,一時回首背西風。

    周: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陳: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

    周:雞聲茅月店,人跡橋上霜。

    陳:雞蟲得失天了時,注目寒江依山閣。

    我在心中暗暗驚訝,一個S大歷史系二年級學生對古詩詞竟如此的熟悉。看他對應詩句時的得意之色,再聯想到平日他對我和老龔的那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我就生出教訓一下他的念頭,我努力從古詩中搜尋不易對應的句子。

    周:醜女來效顰,還家驚四鄰。

    陳:丑……丑……丑……

    果然陳濤對不出來了。但他不甘認輸,這,這是你自己胡編的,誰能對得上來。他自己找台階下台,可我不讓他下,我說:怎麼是我胡編的呢?這有出處。「丑」句出自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之三十五:醜女來效顰,還家驚四鄰;壽陵失本步,笑煞邯鄲人……太生僻了,太生僻了。陳濤打斷說:這句不算數,你重來。我說行。我吟道:遠看大山黑糊糊,上面細來下面粗。陳濤怔了一下,隨即打斷說:得了吧老周,越說越沒譜了,這算什麼詩,算什麼名句,古詩中根本沒有。我說詩本上是沒有,但我們山東人對這詩卻是家喻戶曉,這是曾為山東父母官的韓復渠的大作。老陳,你知道韓復渠其人嗎?陳濤說不就是那個不抵抗日本人被蔣介石槍斃了的山東省主席嗎?我說對。這首詩是他遊覽千佛山時所作,當時天已昏暗,韓主席遠眺朦朧山脈,詩興大發,吟出一首七絕,全詩為:遠看千佛黑糊糊,上面細來下面粗;要是把它倒過來,下面細來上面粗。

    陳濤聽畢大笑不止,幾乎笑岔了氣,笑罷說:文如其人,從這首詩可見出韓復渠是個實在人,山本來是上面細下面粗,倒過來可不就是下面細上面粗嘛,人都說山東人實在,卻不曉得這實在原是省主席帶的頭。我也忍不住笑了,說老陳你可找到糟踐我們山東人的機會了。別忘了,這詩你還沒對上呢,快對吧。陳濤想了想問:換個對法行不行?我問:怎麼個對法?陳濤說就以剛才你吟的李太白那首「醜女」詩為對應,我吟一首寫照韓主席的詩。我說可以。陳濤點點頭,略一沉思,便吟道:笨官充斯文,吟詩唬子民;本末強倒置,笑煞陝西人。陳濤吟畢一臉得意神色,看著我。我以為詩對得算不上有水平,但眨眼間能對成這樣子,也算不易了。特別是最後那句「笑煞陝西人」對得還滿機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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