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44章 御花園遙祭 (7)
    我不想說自己死過一回,不是那麼回事。人生是一回,死也是一回,不再有多,大活人說死過一回其實就是昏過去一回,昏不等於死,但接近死。昏的過程是人在生死之間徘徊的過程,是生命的千鈞一髮,是命運的非此即彼,這狀況大致相同於老龔所說「薛定諤貓」理論中的那只箱子裡的貓。貓的生死決定於人眼的一瞥,而那天我的生死則決定於老龔和陳濤的一瞥。

    他活過來了!我聽出是陳濤的聲音。很輕,像從天邊飄過來的。也很悅耳,像出自笙管。我看見了陳濤和老龔,同時產生了意念:我這是怎麼啦?陳濤告訴我,昨天打井我昏倒在工地上,是他和老龔把我抬回來的,昏迷了一天一夜。老龔安慰地朝我笑笑,露出他的綠牙,說:幸虧地面鬆軟,沒摔出硬傷,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呢?我說很累,想睡覺。

    那就睡吧。老龔說。

    再醒來,天還亮著,窩棚裡只我一個人,我試著活動一下身體,覺得還聽使喚,便慢慢從鋪上起來,走到窩棚外面,看看天上的太陽,我知道是傍晚。

    夕陽照耀下的沼澤地空曠而寂靜。

    真是奇怪,光天化日之下我的意識突然闖回到夢境。我不知道夢是什麼時候做的,是昏迷中?還是甦醒後的睡眠中?我不清楚。我屬於多夢的那類人,幾乎每覺必夢,哪怕是短暫的午覺也不例外。我一般不回憶夢境,我聽人講想夢會損害記憶力。但這次不同,我努力回想夢中的情景:我又見到了母親。是在家鄉的河邊(小時候我們兄弟姊妹隨母親住在原籍鄉下,後來隨父進城讀書),母親坐在水邊洗衣裳,用棒槌捶衣裳發出響亮的「砰砰」聲,我想給母親一個意外,提著腳跟從後面向母親走過去,走到母親背後她也沒發現我,還是一下一下捶衣裳。

    從近處看我突然發現母親本來花白的髮髻變黑了,當時我想:母親怎麼返老還童了呢?我把眼光轉向四周,發現許多東西都變了模樣,河堤上的樺樹變成了柳樹,河上的石橋變成了木橋……夢到這兒就斷了,下面又接到我走在橋上,是向離村子去的方向走,橋上滿是青苔,很滑,我很小心往前走,夢這時又模糊了,後來不知怎麼又回到母親洗衣裳的水邊,母親變成了馮俐,小馮頭上綰了個像母親那樣的髮髻。我非常疑惑,問小馮咋留了髮髻,小馮說老人不都這樣嗎?我說你可不是老人。小馮說是的,我就是老人。我說淨胡扯。這時小馮指指河水,說河裡的魚真多呀。我果然看見水裡游著許多魚。我一下子興奮起來了,說憑著這麼多魚不抓真傻呀,咱們快抓魚熬魚湯喝。我正要下河被小馮一把扯住,說你還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啊,想喝魚湯還用得著抓魚麼?我說你真怪,不抓魚咋能喝上魚湯呢?小馮指指河水,說魚在裡面,這不就是魚湯嗎?我心想小馮咋啦?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小馮走到水邊,彎腰捧起一捧水舉到我面前,說喝吧喝吧,這是正宗的魚湯呢。

    我心裡還在想小馮真怪,可還是聽從了她,把嘴對著她的手喝了起來。這時就更奇妙了,我覺出滿嘴都是魚湯味,又鮮又美的魚湯味兒。我大口大口地喝著。再往下又模糊起來,似乎回到了校園裡,也似乎是個不熟悉的地方……我不再往下想了,我覺得頭痛,心想頭痛一定與剛才想夢有關。我不往下想夢,剛才想起來的夢境卻老在腦子裡轉悠。誰也不會把夢當真,可誰都想從夢中尋找些什麼。我敢說沒人像我們犯人那樣在意夢了,平時一個重要話題便是相互交流和詮釋各人的夢,可以說夢是我們犯人生活重要組成部分。因為惟有夢才能衝破關押我們的牢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實際生活中實現不了的事情可以由夢來完成。儘管虛空也多少是一種安慰。當然有的犯人也因夢引發出許多麻煩。在清水塘農場管教曾暗示犯人要向當局報告同監室犯人夜裡說的那些體現反動思想的夢話,於是犯人中那些「積極改造分子」聞風而動,一夜一夜地不睡覺豎起耳朵聽獄友的夢話。這種事說起來像天方夜譚,卻是事實。誰要聽稀奇古怪的事情不要去找別人就找我們犯人,怪事多得像沼澤地裡的蛇。

    傍晚時分,老龔從沼澤地回來,手裡拿著一把野菜,是給我的。他像伺候病號那樣將野菜熬熟,端在我的面前,叫我吃。我要分給他一些,他堅決不從,說已經吃過了。我自然知道他的「吃過了」是怎麼回事。不知怎麼,只要看到老龔我的眼前便顯現他趴在地上吃草葉的情景。我不想規勸他什麼,因為這沒有實際意義,但願口糧能早點發下來,結束這一切。我問怎麼不見陳濤,老龔說陳濤去場部了。我眼前一亮,問是不是為口糧去的。老龔說他是去給欒管教進貢(送蛇),順便問問口糧的事。老龔後面這句話又燃起了我的希望,也許正是這希望使我的心情好轉了。借陳濤不在場的機會,我向老龔詢問一些事情,人在病中是喜歡嘮叨的。無邊無際的嘮叨,也不管該說不該說,該問不該問。老龔倒不介意,我問什麼他就回答什麼:老龔你真的是天津人嗎?天津郊區,離市裡十幾里路。

    家中有什麼人呢?父母都去世了,有老婆——離婚了;有孩子——跟著他媽。

    這到底是算有呢還是算沒有?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

    為什麼要離婚呢?為了孩子,也為了老婆。當然主要還是為了孩子不受影響。

    不離婚就不行嗎(這時候我想起吳啟都一家的遭遇,心想離與不離還不是一樣的)?也不是不行。不過不離又有什麼實際的不同呢?以後你打算怎麼辦呢?活著。活到從這裡出去。

    出去以後再怎麼樣呢?教書。只要讓我教書我就不選擇別的。

    家庭呢?要是那時候老婆還沒改嫁,我就向她提出復婚。

    她會同意復婚嗎?我想會的。

    看來你們的感情不錯,想怎麼著就能怎麼著。

    也可以這麼說。

    老龔你說人是不是一定要結婚?終還是要結婚的吧。

    那太監不就是不結婚麼?因為他們想吃皇帝老子的飯。

    那和尚呢?因為他們想吃老佛爺的飯。

    我覺得太監和和尚是些活得明白的人。

    但是你現在既當不成太監又當不成和尚啊。

    我知道,只有老老實實當勞改犯。

    是啊,別的甭想了,車到山前必有路。

    ……

    陳濤是在天黑以後回到「御花園」的,兩手空空。他一天來回跑了四五十里路,疲憊不堪,情緒也很不好,嘴裡罵罵咧咧的,說燒香引出鬼來了。原來他給欒管教送蛇被另外幾個南方籍管教看見了,也向他索要,說什麼要一視同仁。雖是玩笑著說,可他不敢玩笑著聽。今後他得不斷穿梭於場部和「御花園」之間送蛇了。我問他口糧情況如何,陳濤說根本沒戲,說這次去場部在犯人中間聽到一些情況,縮減口糧根本不像欒管教來說的支援解放軍,而是整個農場儲糧虛空。去年向上報的產量太高,超出實際產量,上面按上報的產量調運糧食,自然就出現了虛空。

    另外他的情緒低落還因為證實了我對他說的摘帽解教的前景黯淡。我和老龔問他大場最近有什麼動態,陳濤聽了憤憤說:什麼動態?動態就是挨餓、死人,沒這兩樣還算得上勞改農場麼?陳濤又說這次回場聽見兩樁新聞,頭一樁是跑了一個犯人。我心想這算什麼新聞呢?又問第二樁是什麼。他說第二樁是這個逃跑的犯人又回來了。我說這傢伙折騰個啥勁?神經病。陳濤說跑出去才知道不跑比跑好。我和老龔便不再問。晚上睡覺前陳濤突然對我說:老周,明天跟我一塊去抓蛇吧。我聽了一時沒說出話來。陳濤接著說:天氣熱起來了,蛇越來越難抓,可我們需要更多的蛇,管教要送,我們自己要吃。我們?我看著陳濤:我們指誰?陳濤說:你和我,還有誰?老龔早說了餓死也不吃蛇。

    我也不吃。我說。

    你已經吃了,陳濤平淡地說。這事我沒來得及告訴你,大概老龔也沒說,昨天你昏倒的原因很簡單,餓的。營養極度缺乏。我不是醫生也診斷得出來,為讓你活過來,我餵了你蛇肉和蛇湯……

    啊!我像被蛇咬了那般驚叫一聲,立刻有種急於嘔吐的感覺,我趕緊向窩棚外面跑,但被陳濤一把揪住。他瞪著我吼:你他媽少來這一套!你——我被他突如其來的橫蠻震住了,向喉嚨上升的嘔吐也被壓住,我不認識似的盯著陳濤,說:老陳,你——你,你以為你是個人物麼?陳濤憤然打斷我說:你以為你是誰?你是中央首長嗎?你是省長是專員是縣長嗎?你是外國人嗎?看把你高貴的,把你忘乎所以的。我給你提個醒,你他媽和我一樣,什麼都不是,只是個犯人,是一條關在籠子裡的狗,快餓死的狗!陳濤劈頭蓋臉地臭罵,把我罵懵了。

    我木木地站在那裡,嘴裡蹦不出一個字來。陳濤沒罵解氣,繼續罵,但聲調降低些了:人得識時務知道嗎?識時務者為俊傑,人得有自知之明知道嗎?人貴有自知之明。到了現在這份上,老龔你也給我聽著,別他媽豬八戒夾著兩刀燒紙混充斯文。都當了勞改犯了,還自我抬高說什麼「興湖農場是全中國文化程度最高的農業單位」,文化程度高又怎麼樣?大學教授還不是向那些一個大字不識的管教警衛點頭哈腰,屁顛屁顛跟狗似的。快收起這一套吧,別自欺欺人了。我告訴你老周,還有你老龔,咱「御花園」要是再昏倒了人,我老陳是不救的,死了也不理,我可是有言在先啊!這一晚我沒睡著覺。

    欒管教再次來「御花園」視察完畢後將我帶回了大場。開始他保守秘密,說把我帶回大場是場部的指示,具體什麼事不曉得。一路上我的心七上八下的。又像以往遇上這類摸不著頭腦的事先反省自己。到「御花園」快一個月了,這一個月當中並沒做什麼越軌的事啊。當然,如果以在大場時的狀況為基準,須檢討的地方還是有的,如勞動和思想改造都有些放鬆,甚至可以說是放任自流,還時常發一些牢騷,還有瞞騙行為。但這些問題管教是不清楚的,因此不可能以此向我問罪,而且撇開老陳老龔單單向我問罪。又想會不會是陳濤向管教打了我的小報告?想想可能性也不大。我說過陳濤雖然是個有不少歪歪毛病的主兒,但人並不壞,有口無心。這種事還做不出來。

    後來我也就不想了,也無法集中精力去想。一是身體很虛,怕走了神摔跤,二是我手裡提著陳濤送給欒管教的蛇,一旦摔倒了蛇就會伺機咬人。我基本上是提心吊膽走了一路,好像手裡提的是一顆不知什麼時候就要爆炸的地雷。到了場部謎底才揭開,原來是有外調人員找我調查,這種事對我們犯人一點也不新鮮,在清水塘那一年多我就攤上好幾回。一次是K大來人調查姜池(問當初我給學報投稿是不是姜授意的)。一次是雙山農場來人調查程冠生,還有一次蘇英所在單位來調查蘇英(在蘇英第二次探視我之後)。這一次來的兩個人穿便裝,一下子難以判斷是屬於哪類人。但等他們一開口,身份也就明確了。不妨把開始的一段問詢寫出來,相信任何一個被判過刑的人都清清楚楚了。

    姓名?周文祥。

    出生年月?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三日。

    民族?漢。

    籍貫?山東福山縣萬瓦鄉周家店村。

    家庭成分?中農。

    捕前所在單位?K大中文系。

    學歷?大學三年。

    下面依次問的是家庭成員、社會關係及個人履歷。已瞭解於胸,來人是司法機關的正宗審訊員,不是勞改勞教單位的人,更不是社會單位的人。說心裡話,一旦知道了他們的身份,我的心不由得緊揪了。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可現在我們這些被整過的人,明知沒有虧心事也害怕鬼叫門。想到可能牽扯到自己的生死攸關,原先那種鬆鬆垮垮的心弦繃緊了。

    我注意地觀察他們一下,一個四十歲左右模樣,小眼尖下巴;另一個三十四五歲樣子,也是小眼尖下巴。冷丁一看就像是親弟兄。

    他倆也盯著我。開頭是「老兄」向我發問。盯了一會兒還是兄長繼續發問。不等開口我便明白,下面該是告誡「竹筒倒豆子」了。他說了:周文祥我們已看過你的檔案材料,你犯的是現行反革命的罪,受到懲罰是理所當然的。這體現了黨和人民對你的挽救,在改造期間應該努力勞動認真學習,服從管教遵守場規,爭取早日把自己改造成對人民有用處的新人。你聽明白了沒有?我說我聽明白了。他說聽明白了就好。下面我們向你調查一個人的情況,你必須把你所知道的情況如實告訴我們,不許隱瞞,要竹筒倒豆子!一旦我們發現你不老實報告事情,會加重對你的處罰,明白不明白?我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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