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24章 清水塘大事記 (7)
    ——我沒有料到李德志會來探視我。勞教犯探視勞改犯沒有這種先例。他來了我很高興,不僅帶來了同學情誼,更給我帶來了希望。我想如果李德志有這樣的自由度,那麼馮俐也能夠來探視我。這希望使我不計前嫌,對李德志表現出友好。李德志前後兩次來這裡施工,和管教們很熟,因此管教對他表現出信任和照顧,讓他到監捨直接找我。我和他坐在新增的一個舖位上說話,可以不受干擾。有句話叫萬變不離其宗,儘管勞改營裡的李德志與校舍裡的李德志已變得相去甚遠,但最本質的東西要變也難。李德志又再次向我道歉,說這次他是來戴罪立功的。詳細談談馮俐的情況。他說他是通過內線關係才知道馮俐的現狀。因發生了幾起男犯與女犯的亂搞事件,場方對這方面控制得很嚴。男犯人未經批准進入婦女隊營區可視為越獄行為,格殺勿論。他說從他掌握的情況馮俐很令人擔憂,須趕緊告訴我,以採取相應對策。李德志這番話立刻使我緊張起來,我讓他如實告訴究竟出了什麼事。李德志說馮俐是九月份到帽兒山勞教農場的。勞教農場就是勞教農場,不是學校,到這裡來的人必須按這裡的條文行事,人在屋簷下焉能不低頭。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都一樣。

    可馮俐不懂這一點,或者說不是不懂,是不願意按這個去做。她對管教說她的案子是錯的,她沒有罪。管教說你的案子不是勞教農場判的,只要到了這裡就是犯人,犯人就得在這裡好好改造自己。農場不管你的案子只管你的改造。不能說管教說的不在理,趕豬的和殺豬的各司其職。馮俐也認可了這個道理,說她可以按照農場的要求去做,無論是勞動還是改造。但在這之前必須對她的一個問題進行澄清。管教問澄清什麼問題。她就把K大中文系黨總支以她的名義騙取《大地》稿件作為罪證的事實說了。管教說這是學校黨組織的做法,對與不對勞改單位沒有義務澄清。管教這麼說也同樣無可厚非,如果馮俐明智,應到此為止。可不是這樣,她鑽了牛角尖。向管教反覆陳述她自認為正確無誤的道理。她說她並不要求農場當局複審她的案子,她知道這辦不到。

    她只要求農場領導對這件事表明自己的態度,哪怕僅僅從道德角度有一個說法。管教說這不可以,黨組織與黨組織之間應保持一致。馮俐問也包括對這個道德問題的一致?管教說你可以這麼理解。馮俐又問就是說如果這件事放到你的頭上,你們也同樣會這麼做?管教說是的。馮俐說我明白了。管教問你明白了什麼?馮俐說我明白我們之間已無話可說。當時管教對她的話只做一般性理解,沒料到從此以後馮俐再不與她搭一句腔。哪怕是向她發出指令,她也是裝聾作啞。一個犯人敢如此與管教對抗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就關她的禁閉。關完了她還是老樣子,就再關。找另外的管教和她談話,她說要談可以,前提是必須對那個道德與不道德的問題進行澄清。她說她也不要求公開澄清,只要當著她個人的面表明一下態度就成。她說還可以為管教的態度保密。

    如能這樣,今後她就照農場的要求去做。事實上任何人都能看出馮俐的這種要求是不切實際的,也是幼稚可笑的。沒有哪一個管教會「犧牲」原則與她妥協。況且管教與犯人之間壓根兒就不存在妥協這一說。一段時間裡馮俐基本上是在小號裡度過。偶爾在小號之外也不積極勞動,不認真改造。她沉默不語,完全以一個「自由人」的姿態行事,想幹就干想歇就歇。這種我行我素的「大小姐做派」實際上就是破罐子破摔。其結果自然是到摔碎為止。聽了李德志所說馮俐的現狀,一股冷汗從我的脊背上流了下來,我駭怕極了,也擔心極了。這就是馮俐。我太瞭解馮俐了,她的性格是綿裡藏針,柔弱其外,鋒利其內。而更要命的是不思變通的認死理。須知「瓦罐井上破」,小腿怎能扭過大腿?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全部的信念集中為一點:趕緊拯救馮俐,拯救馮俐……這是當務之急……

    元月31日:今天過小年。休息一天。改善生活。

    ——什麼叫惶惶不可終日?得知馮俐處於危急之中就是。別的都不在話下了,什麼過節,什麼吃燉豬肉和白面餑餑,什麼他媽的高幹搗蛋和什麼他媽的「聯合陣線」,這些統統丟到腦後去了。埋怨馮俐是無濟於事的,說她失去理智也好,說她不自量力拿著雞蛋碰石頭也好,都沒半點用處。關鍵是趕緊制止,對她這種「自殺性行為」進行制止,讓她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讓她懸崖勒馬。最直接的方法是能夠見她一面,當面向她陳說利害。只是在目前情況下很難辦到。我沒有探視她的自由,一定要見,只有不顧一切,冒「格殺勿論」的危險撞進「東宮」。

    細想想這樣做也正如馮俐的所作所為不足取。我又想到給她寫一封信,把自己的想法寫在信裡。但存在著一個傳遞問題。正常郵寄要交管教檢查,這樣的信很難寫,要寫也是「一定要好好改造一定要遵守場規一定要服從管教」這一套。這一套在勞改農場是老和尚唸經不新鮮,對任何人都沒用處。那就請人把信帶給她。我首先想到吳啟都。我私下找了他,問他老婆什麼時候再來清水塘探視。吳啟都說本來今天要來的,可不知為何沒來,正擔心著。我說來了請她給馮俐帶封信。吳啟都說你得提前把信給我,探視之前帶在身上,否則來不及。我說我立馬就寫。按說這一天的大事記應落一筆「今天給馮俐寫信」,沒寫自是因為怕犯忌。

    2月3日:今天繼續打井。我再次聽到從帽兒山方向傳來的歌聲。高沖關心我的改造。——元旦後不久二大隊打的幾口井陸續竣工,水很旺,水質也很好。正要選新址另打卻停了下來。原因是其他中隊要求進行輪換,修渠艱苦且不見成效,也想打井。場部考慮到二大隊已經掌握了打井技術,輪換使熟手都變成了生手,非明智之舉,於是決定仍各幹各的。二中隊的人高興得很。我的高興比其他人更多幾分,因為新址的戰線向東南方向延伸,離馮俐所在的婦女隊近了許多。白白的帽兒山比先前大了許多,胖胖的(形容山胖一定是受了韓復渠那兩句描繪雪落在狗身上而使原貌改觀的詩的啟發: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同時腫胖的還有「東宮」。我問高衝到「東宮」有多少距離,高沖瞇著眼向前望望說二里多路吧。我說有這麼近嗎?高沖說是的。

    看我一直向「東宮」凝望,高沖朝我擠擠眼說是不是對「東宮」裡頭的妃子們動了心思?可別異想天開啊,妃子只有皇帝老兒才動得。我的眼前一下子模糊起來,天地間「腫」在了一起。這瞬間我耳畔又響起那首「西波涅」優美感傷的旋律,斷斷續續,若隱若現。為了證實我問高沖可否聽見有什麼聲音,他說除了風聲什麼也沒聽見。我又問若有人在山半坡唱歌這裡能不能聽見,他說聽見不成問題。一定是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引起他的注意,他說老周你今天是怎麼啦?這時只聽新來的黃管教一聲吼:你倆在那兒搞什麼小動作?!你真得承認黃管教眼尖,我和高沖說話的時候並沒停下幹活,所謂的「小動作」不過是嘴唇的翕動而已,卻也沒逃過他的眼睛。我們一度為黃管教來替代佟管教而慶幸(佟管教元旦前打獵摔壞了腿,從場部宣傳處抽來黃暫時頂替),以為任何一個新來的管教都會比佟管教好。事實就像我們老家的一句不雅的俗語:爺倆比****,一個繲樣。我們慶幸得有些早。

    2月4日:氣溫驟然下降,許多人出現凍傷。我的凍處在左耳。

    ——早晨離開營區時並沒覺出怎麼冷,走到半途就覺出有些不對頭,手、臉、耳朵等身體暴露的部位像有把刀子在割,再過一會刀子就伸進衣服裡面了。這時候就意識到今天的不同尋常,如早知道這樣,臨出門就會多穿衣裳。關於犯人的家當儘管口頭溜說的是一碗一筷一鋪一蓋,可衣裳總還是有幾件的,只不過平常捨不得拿出來穿罷了,現在後悔也晚了。為了抵抗寒冷,到工地後大家便拚命幹活,新井已挖進兩米多深了,裡面像個暖房。可每次只能下去兩個人,解決不了多大的問題。竹川班長是東北人,抗凍,也有防凍的經驗,他說人身上最抗凍的地方是臉,臉不要管它(有人打趣說這叫不要臉),要管好的是手和腳。比較起來,腳的防凍好解決,人動防凍。從井裡挖出來的生土要運到遠處的一個溝邊上,抬土的人來回一溜小跑,一幅人人積極勞動改造的景象。腳跑暖和了,可手是閒著的,就凍傷了。也有人凍了耳朵,像我。

    2月5日:今天是過年放假的頭一天,立刻有了節日的氣氛。清理公共與個人衛生。我又被派了公差,去伙房殺豬。

    ——遵照隊部的要求,早飯後全體出動清掃營區,之後回各班打掃監捨,再之後是清理個人衛生。我正在洗衣裳時黃管教進門,所有人都放下手裡的活立正站好。黃管教說句周文祥到伙房出公差。其他人聽到管教的指示與自己無關,又幹起手頭的活,我還站著。這當兒黃管教才看見了我,說句別愣著趕快去。我問到伙房去做啥。黃管教說殺豬。一聽殺豬我的頭嗡地一聲響,心也疼起來,腳怎麼也邁不動了。黃管教見狀吼句周文祥你耳朵有毛病嗎?!我囁嚅地說我不會殺豬。黃管教說沒有會不會的問題,也不叫你捅刀子,把把豬腿而已。黃管教是農場的秀才,常在黑板報上刊登詩歌散文,說話也文縐縐的。這時班長竹川出來為我解圍,對黃管教說周文祥幹這個不行,上回牛腿都沒把住,濺了別人一身血,換個人吧。沒等黃管教表態高沖自告奮勇說我去,別說把豬腿,捅刀子也沒問題。黃管教搖頭說不行,這是於隊長點了名的,說再給周文祥一次鍛煉的機會。

    我一聽這話就死心塌地了,知道這殺豬的公差已無法逃脫。去伙房的路上心裡依然充斥著畏懼,也很疑惑,日理萬機的於隊長怎麼一到殺牲的時候就想起了我?我是上回殺牛表現不好,可難道勞改條例還包括把人鍛煉成屠夫這一項嗎?為「鍛煉」自己的勇氣我開始讓自己恨豬,將豬視為凶神惡煞視為無恥小人,在心裡一條一條羅列它當殺不當留的理據。另外也嘲弄挖苦自己:你他媽周文祥早就是「非人」一類了,還有什麼資格信守溫情主義那一套?這裡不是大學校園,是勞改監獄,要想活著從這裡出去就得把心像煉鐵那樣煉硬。我又從理性上告誡自己:從本質上說人人都須改變自己,事實上也都在改變著自己,不同的只在于歸處,有人歸於善(如牧師教徒),有人歸於惡(如犯人及管犯人的人),就這麼在去往屠場的路上我一邊膨脹著對豬的憤恨,一邊告誡著自己無所畏懼地將破爛軀殼裡的人性改換成獸性,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次過年宰豬是我的一次「鳳凰涅盤」……

    2月6日:馮俐?!——昨天吳啟都的妻子來探視,把我寫給馮俐的信帶走了。說當天就會交到馮俐的手裡。我在信裡要求她以我未婚妻的名義來清水塘探視,我說我有要緊的事和她說。今天是臘月二十九,是除夕前最後一天,我覺得她會來。從早晨起我急切地等待著,一直等到天黑也沒聽到管教喊我的名字。希望破滅了。晚上我輾轉反側睡不著,一遍一遍推敲著馮俐不來的原因是那邊的管教不批准,還是她自己不肯來?2月7日:除夕。於隊長講話,說過革命化春節。五班一個姓鄒的犯人逃跑了。

    ——自放假後勞動取消了,學習沒有取消,下午兩點到四點。除夕這天上午各大隊開大會,由隊長訓話。天飄著小雪,西北風,很冷。會前郝管教說可以穿便服。大家很高興,終於有機會穿便服了,穿上便服不僅有了過年的氣氛,還有一種從犯人變成「良民」的感覺。個別沒有便服的犯人想方設法向有多餘的人借。我穿上了父親的呢子大衣,都說很派場,像個闊少。各班帶到隊部前面的空地上集合,隊裡的領導幹部都參加了,丁教導員做開場白。而後於隊長就長篇大論的講起來,從國際形勢講到國內形勢,從清水塘形勢講到二大隊形勢。講後兩個形勢時他著重談了從今年開始犯人成分所發生的變化,歸納起來一是思想犯的比例加重,二是文化水平提高。講完形勢便開始評議快過去的一年裡各班的勞動改造情況,有褒獎有批評。

    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於隊長竟提到我的名字,說有個叫周文祥的犯人在這裡我要提一提的。大學中文系快畢業,書念得不能算少,在舊社會是要超過秀才的,起碼相當於舉人。四肢不勤五穀不分啊,一牛蹄子給我們管教幹部敲了警鐘,連條牛腿都把不住還談得上什麼重新做人?所以我們便認識到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必要性。於是我們便有意識的給他提供鍛煉機會,用無產階級的英雄主義驅趕他身上的小資產階級軟弱性,我們取得了成功。改造改造,就是改去舊的造出新的嘛,就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嘛……舉完了我的例子又舉其他人的例子,那時我就什麼也聽不見了。我又想起那天殺豬的情況,那個「屠夫」見我又來了,譏諷說是不是想吃肉就少不了你啊?我說是於隊長點名讓我來的。這時黃管教對他說是這麼回事。他就不吱聲了。接受上回的教訓,這回他讓我把豬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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