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16章 京畿鞦韆架 (16)
    吃過午飯在路上遇見蘇英。近一段時間經常在路上碰上她,這就使我懷疑並非是巧遇。到目前為止蘇英還沒事,可能她參與《大地》的事歷史系還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打右派的理由足足的。正因為清楚她潛在的危機,所以每次見面我都力爭避開,或者說上三兩句話便開溜。有一次她火了,一把揪住我說你都極右了還怕個啥?我說我怕你……她說我不傻,我知道你怎麼想,可我不怕。這次見面蘇英不等我躲開張口便說:周文祥你真是傻的可以啊。我說我咋啦?她說你為什麼要逃會?我無語。她說難道你不明白逃是逃不掉的,倒壞事。我說我沒有想逃的意思。她說那為什麼要逃會?我不想對她說出真實的原因,因為她一直對馮俐不太友好,多有微詞,如說她缺乏理想之類,我也知道她為什麼看不慣馮俐。我說那天我有急事外出。她說我不信。這時我發現有許多人向我們倆看,我有些急,說蘇英你走開沒必要讓別人看見和我在一起。她說你聽我一句話我馬上就走開。我說什麼話。她說既然成了右派,就爭取當個「好右派」矇混過關,等候峰迴路轉。我說接受你的意見蘇英,謝謝你的忠告。她走開後,我如釋重負。下午?晚上?一點也記不起。

    ——二十四日。早飯時孟廣琦通知我:校黨委要找我談話。我很驚訝,問談什麼?他說去了就知道。我在心裡說純廢話。往校辦公樓去的路上我心想肯定是我的所作所為惹惱了系總支,現在把我推到學校裡。反正事到如今也沒別的辦法,走到哪兒算到哪兒吧。和我談話是兩個人,一個是五十出頭的禿頂領導,面熟,在黨委做什麼不清楚,屬開大會能登主席台的級別;另一個是校辦秘書潘棟。我本以為潘棟會向我介紹禿頂領導的職務,卻沒有。禿頂領導開始問我一些事情,態度倒和藹。他問什麼我回答什麼。他問我對中文系整風反右有什麼評價。我說很好。他問很好指什麼。我說聽中文系領導講中文系的整風反右走在全校的前列。他問我被打成右派有什麼看法。我說沒什麼看法。他問我能不能想通。我說能想通。他說中文系報告說你拒絕參加批判會,是事實吧。我說是。

    他問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的頭腦這時飛快地旋轉:要不要將逃會的真正原因說出來,說出來可以藉機為馮俐辯護,這樣外語系一旦將不利於馮俐的材料報到校黨委,他或許會在瞭解事實的基礎上給予公正處理。但我很快便否定了這一幼稚的想法。不會有公正處理,決不會有公正處理。如果有的話,全校就不會像雨後的蘑菇那樣一夜間生出這麼多右派來。我說沒參加批判會是因為有一樁急事外出,也沒來得及報告。潘棟說這是十分錯誤的行為,你懂嗎?我說懂,為此我向系總支做了檢討。禿頂領導說應該接受批判,只有批判才能提高認識。為你,也為推動全校的運動向前發展,校黨委決定在全校範圍內為你開一次批判會,對此你有什麼意見?我說我沒意見。他點點頭,說你要想通,不要有牴觸情緒,因為你的問題在全校都是很典型的。如第一張大字報是你貼的,《大地》反革命小集團是你組織的,還有那份《大地》……哎,你們《大地》編輯部除了你還有幾個成員呢?我說五個。他問都有誰呢?我知道他是明知故問。

    對《大地》的事中文系是瞭如指掌的,會不上報嗎?即使這樣我也知道無論他問什麼我都必須有問必答。我說程冠生、莊毅之、陳連山、古克朋,就這些。他和潘棟對對眼光,說你才說了四個啊,還有一個是誰呢?我怔了一下,突然我的頭轟地一聲炸開:啊!壞了!壞事了!我在心裡哀號:我害了蘇英。明知中了禿頭領導的誘惑,可我不甘心。我憤恨,我懊悔,我說是四個人,不是五個,我說錯了。禿頭領導依然很和氣,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會弄錯的,就那麼幾個人怎麼能弄錯呢?我啞口無言,這時我想起那句「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的話,說出的話也是收不回來的。我恨不得朝自己的腦袋猛砸,砸得頭破血流才好。禿頂領導確實是老謀深算的,他的判斷不錯說的話也不錯:就那麼幾個人怎麼能弄錯呢?是的,作為一刊主編怎能將手下的一班人弄錯呢?問題是我們有意保護著一個人,就是蘇英。保護蘇英是因為她的情況有些特殊,有可能矇混過關。就《大地》的實際工作而言,蘇英的作用不亞於任何人,甚至積極性更高些。

    但她不是中文系的人,中文系的人不熟悉她,她所在的歷史系也不瞭解她參與《大地》的情況。那段時間可以說她是個來無影去無蹤的「飛鴻」。隨著反右形勢的不斷嚴峻,編輯部的人都明白自己在劫難逃(事實上也是這樣的),於是就不謀而合地想到保護蘇英這個問題。把她從《大地》「開除」出去,在任何場合下不提及她的名字。這種保護是奏效的,但現在……我對自己的過失悔之不及,痛不欲生。我其實無須多言,我此時的神態已將所有的「玄機」披露無餘。而禿頂領導和秘書潘棟也無須多言,他們此刻的神態也讓我明白我的全部努力俱無濟於事。我說出了蘇英的名字……出了辦公樓我的精神一下子垮了,我很清楚今遭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我是中文系的呂浩明第二?呂浩明為了向領導證明自己的認罪態度好,將綠葉文學社的所有成員一起裝進筐裡出賣。而我差不多也成了呂浩明這樣的人,我出賣了蘇英,我成了敗類一族。我咒罵著自己,心中十分懊悔。當然我也在心裡為自己辯護,發生的一切不是我的本意,我是中了禿頂領導的奸計。

    我迫不及待地要去找蘇英,我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訴她,讓她做好應付事變的準備,另外我還要去告訴《大地》編輯部每一個人,讓他們也知道今天的事。蘇英沒保住,保她的人自然要擔干係,讓大家也有所準備。如修改說話口徑,這一點很重要。我向蘇英所在的歷史系教學樓奔去,但走著走著我的腳步慢了下來,我感到心慌意亂,自知無法面對蘇英。我的過失(如果不說出賣的話)是不可原諒的。我毀了她。最後我站住了,心裡充斥著不可名狀的恐懼。恐懼中還存有一絲希冀與幻想,這就是校黨委或許不會拿蘇英是問。因為說出姓名後我立刻向禿頂領導申明:蘇英不屬《大地》正式人員,她只是常去找熟人聊天,順便幫著做一些事,作用微乎其微。我說這些的時候禿頂領導不住地點頭,說明他已認可,既如此蘇英就不會有事。就這麼我阻止了自己,決定暫且不把這事對蘇英說,也不告訴相關的其他人。放棄了蘇英我又想到了馮俐。自從前天早晨在食堂見面後再沒見。

    不知這一兩天范宜春是否將她「鬧會」的情況通報給外語系?外語系會不會以此對馮俐進行處理?又會對她進行怎樣的處理?還有馮俐本人採取什麼態度?這一連串的問號在我的心裡翻滾。當然最擔心的還是馮俐本人是何態度,因為我知道她太任性認死理兒。找馮俐。這麼想時我的兩腳已開始邁動(每當想到與馮俐有關的事我的思維與行動總能夠同步進行)。這時太陽已升到頭頂上,已近午飯時間。性急的學生已三三兩兩向食堂方向走去。我一點不覺得餓,我快步來到女生宿舍樓,見許多女生從樓道擁出來,儘管我低頭目不側視地往樓裡走,可還能感覺到向我投來的目光。我和馮俐的關係不是秘密,可現在這時候來找她自然會引起大家的注意和猜疑。事到如今,我只能硬著頭皮往樓裡走,在樓梯上碰見與馮俐同室的鞠燕,她頗驚訝地叫了一聲周文祥。

    我點點頭問馮俐在不在房間裡。她說她在,你去吧。她下了一兩個台階又停下腳,轉回身看看沒人,對我說你快去安慰安慰她吧,她的情緒很糟糕。我趕緊問道:系裡領導找過她沒有?她說找過了。我問怎麼樣呢?她說領導讓馮俐做檢查,根據檢查情況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處理。我問馮俐是什麼態度。她說馮俐首先將中文系以不道德手段搜來《大地》稿件對系領導說了,她質問領導中文系總支這麼做是不是卑鄙。系領導對此不做評價,馮俐便揚言如系領導對此不做評價,她永遠不會做什麼檢查。正說到這兒有兩個女生從樓梯拐角處下來,她高聲說句:她在你去吧,便匆匆下樓了。我趕緊上到馮俐所在的樓層,為避免再與人照面,我像小偷似的溜到她宿舍門前。進屋後我第一個感覺是光線太暗,惟一的一扇窗拉著簾子。只有馮俐一人在屋,她倚被坐在床上。

    見我來她不驚不喜,指一把椅子讓我坐。以前可不是這樣,只要屋裡沒人她都讓我坐在她床上。這瞬間我突然感到我們之間已經有了距離。這些日子我有意對她疏遠,這出自對她的關愛,不是心甘情願的。但此刻當感覺到疏遠已真實存在我的心便感到無限的痛楚。待習慣了黑暗環境後我發現馮俐的臉色非常蒼白,精神委頓。她的手邊放著一本外文版《普希金抒情詩集》,她十分喜愛普希金,我們曾多次在一起討論普希金的詩。但我覺得如今詩已離我們很遙遠,生活中只有鬥爭和政治,早已沒有了詩。我望著這本已同樣被我疏遠的詩集突然感到深深的壓抑,覺得快喘不過氣來了。我站起身走到窗前要拉開窗簾,這時馮俐尖聲呼叫不要拉開。我驚訝地回轉身望著她,問道:外面這麼明亮為什麼要拉上窗簾呢?她不作答。我又說這屋裡太暗了。她冷冷地說:外面比屋裡更黑暗。

    我說外面有太陽……她說太陽是黑的。她又說太陽下面到處是齷齪、是欺騙、是卑鄙無恥,我不想見,永遠不想見!屈指數從一九五七年聖誕節入獄至今已兩個月了。中間跨過一個被中國百姓稱為舊歷年的春節。從氣候上說,這段時間是中國北方一年中最寒冷的時節。在監牢裡度過的這頭一個嚴冬使我對寒冷有了刻骨銘心的體驗。監室裡滴水成冰,夾著雪花的寒風從鐵門的縫隙和牆上的孔往裡灌。身上缺少足以御寒的衣裳,黑下蓋的被子也很單薄,一天到晚都覺得週身冷颼颼的,沒一點熱乎氣。另外,肚子裡缺少飯食,產生不出足以抵禦寒冷的熱量。冷是徹裡徹外無終無了沒處躲沒處藏的冷。監室裡無論是坐著站著還是躺著,都像得了統一的號令那般將身子緊縮,縮成一個個「人干」。儘管入獄之初我便曉得監獄不是一個福地,可也沒料到環境會惡劣難熬到如此地步。「飢寒交迫」是對這段獄中時光最客觀的寫照。問題是「飢寒交迫」並非是犯人苦難的全部,甚至也不是主要的成分。犯人真正的痛苦是叵測命運對精神的壓迫。心裡總是在猜測不久將從法官嘴裡吐出的是多少年徒刑,是死還是活。

    軀體的飢寒交迫以及心靈的恐懼疊加在一起,這就是一個犯人的生存景況。這兩個月來草廟子胡同看守所也發生了不少的變化,這變化主要體現在犯人的高速度流轉。經過公安審訊員的突擊審訊,歷史反革命犯大都轉去了正式的監獄,騰出的地方便接納了像我這樣被批捕的右派犯人。開始是分關在各監室裡,但隨著人數的增加原先的格局便不得不打破,一個監室裡關兩到三名甚至更多。獄方對此也做了防範,盡量不把同一單位的右派關在一起,我們24號監室新增的三個「右犯」一個是北京某歌舞劇院舞蹈演員,一個是新華社的外文編輯,再一個是人民大學的歷史系講師。他們的名字最初是從管理員口中得知,演員叫郭純,編輯叫劉基若,講師叫胡普光。監室裡的犯人流動性很大,但為新到犯人起外號的傳統卻保持不變。幾天之後,我的這三名政治同類便都冠上了新名號,演員郭純叫「二姑娘」,編輯劉基若叫「二分之一」,講師叫「胡公公」。如果親眼見到演員和編輯兩人的模樣,你就會覺得這兩人的外號起得真是天才。演員細皮嫩肉的還長著副女人樣的水蛇腰,編輯小小的個子連臉上的五官也比平常人小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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