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1章 京畿鞦韆架 (1)
    北京人大都知道西城區有個草廟子胡同,就像重慶人知道歌樂山有白公館渣滓洞一樣。將其相提並論自會使人想到前者與後者一樣不是個溫柔瑞祥之地。日本人佔領北平期間這座胡同的24號大院是他們關押抗日誌士和共產黨人的地方,後來當了副總理的薄一波和當了北京市長的彭真都曾在這裡被關押過。日本人投降國民黨接收了北平,他們在這裡關押******人。北平和平解放新中國成立這大院也做了同樣的用場。一條不起眼的胡同被歷代統治者都委以重任,使人想不通這地場究竟有何玄妙。說起來這裡實在是普通而普通,尋常又尋常的了,不瞭解情況的人即使走到近前都不會發現這裡是一個關押犯人的凶險地。胡同裡人來人往,大門口沒有崗哨,牆上沒有電網,從敞開的大門看進去與許多北京人的住處沒有任何區別,可當你走進去,再拐上一兩個彎,你就會感到氣氛不對了,你腦袋裡會一下子跳出兩個字:監獄。

    我是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被北京市公安局逮捕,關押在這座赫赫有名的草廟子胡同******看守所。後來我才知道這一天是西方人過的聖誕節。苦難從這個日子開始使我終生都對主難以產生親和,儘管我知道這沒來由,可當沒來由的災禍突降於身時你迷亂的思緒也只能沒來由。我沒有查過中國當年的歷書,那個飄雪的寒日當是冬至的前後日。冬至——冬天不期而至。而對於我,長達二十二年的人生嚴冬也就從這一天開始。

    我被關進24號牢房,犯人代號是28611。

    我不想對牢房多做描寫,古今中外描寫牢房的文字已經夠多,況且牢房就是牢房,不是家居、旅店和賓館。不要奢望牢房會給你的生活帶來舒適和安定。但我發現這間關押我的24號牢房有些特別:只有門沒有窗,像一座洞窟。這不由使我想到了大仲馬筆下的巴士底獄。頭上亮著一盞獄燈,很昏黃。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大堆犯人坐在一個從牆這頭通到另一頭的大通鋪上吃飯。這時已快吃完了,因為犯人們正在進行吃飯的最後一道工序——仔仔細細舔自己的碗。來了新犯人他們俱無動於衷,只有一搭無一搭地看看,仍然干自己的事。只有一個四十歲模樣的長臉犯人認認真真地打量著我。我也看看他。給我的印象是他的眼睛很有神。看了一剎他開口問道:剛來的?我點點頭。他又問:姓名?我答:周文祥。他再問:從哪兒來的?我說K大學。這時所有的犯人便一齊把眼光瞅向我,似乎突然之間我變成了一個讓人留意的怪物。正詫異間,長臉犯人開始向我自報家門,說:我姓崔,大夥兒叫我崔老,是這牢裡的頭兒,以後有事就問我。介紹完自己,他又問我吃飯了沒有。我搖搖頭。他指指通鋪示意我坐下,便衝門高喊報告。

    一道亮光從靠走廊的那面牆上射進牢房,就像刺入黑暗世界裡的一把劍。我發現那是開在牆上的一個喇叭形的洞,外窄裡寬。不久一張臉在外面擋住射進牢房裡的光。我認出是那個剛把我送進牢房裡的管理員的臉。他尖聲問有什麼事。喊報告的「崔老」說新來的犯人沒吃早飯。外面說:派個人去打。洞門關了。一會兒鐵門開了。崔老指指通鋪上的一個小個子犯人說你去吧。被指定的小個子犯人像拉肚子跑茅房般躥出牢門。鐵門又重新關閉了。進屋時間稍長眼睛便適應了昏暗的環境,我看清這是由兩小間連成一大間的監室。貫通屋子的大通鋪是土壘成,我覺得叫炕更恰當些。炕上鋪著蓆子,靠牆那面一個挨一個擺著鋪蓋卷,整齊劃一。剛吃過飯的犯人坐在各自的鋪蓋卷前,坐的姿勢也同樣整齊劃一,打眼一看,活脫脫是一拉溜禿頭和尚在打坐。也許正緣於有了這種初始印象,後來我只要看見了廟宇便會想到監獄,看見和尚又會想到犯人。其實這類比是很荒謬的,這兩者形似而神不似:和尚是為信仰而磨煉自己,犯人是接受懲罰而墜進無邊苦海。鐵門再次開啟,剛出去的小個子犯人為我打來了獄中早飯,放在炕前的長條木板上。

    這份飯立即吸引了全牢房犯人的目光。我打量一下我終生都難以忘記的頭一頓獄飯:一個拳頭大小的玉米面窩頭,一碗成分同樣是玉米面的稀粥,一小塊鹹蘿蔔。崔老指指說老周你吃吧。老周?我不由一怔,以為是說別人,可當明白老周就是我時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壞了。當然我不是說在這之前我的心情有多麼好,自從被批判被打成極右後心情就沒有好過,而今天被逮捕進了監獄則心情更糟。但此時此刻的一聲「老周」使我在意識中明確了這樣一個現實:即我的青春已被關在鐵門之外,離我而去了。我不再是「小周」、「周文祥同學」、「花和尚」(同學給起的外號),而成了「老周」以及28611,我成了灰蓬蓬犯人族中的一員。為此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情緒佔據了我的心,使我的心一陣一陣的刺痛。當崔老好心催促說老周趁熱吃吧,我竟然衝他吼叫起來:我不吃!不吃!崔老驚訝地看著我,別的犯人也以同樣的神情緊盯著我,一時我被盯得有些慌,心想不吃還違犯了獄規了麼?中文系一位講師在肅反運動中被逮捕後發現抓錯了,放了。

    這位講師在講課時經常談他這段「不平凡」的經歷,他說人無論如何不能「犯事」進監獄,進去就不是個人了,管監的把你當畜生看待,而那些「牢頭兒」狗仗人勢更邪乎。聯想到剛才為我打飯的小個子犯人對崔老那副屁顛樣子,我尋思是不是由於我忤逆了崔老才有犯眾怒的?我不吭聲。崔老和眾犯人還緊盯著我。崔老問一句:老周你不吃了嗎?我說不吃了。他又問一句:老周你真的不吃了嗎?我還說不吃了。他緊接著再問:老周你確實不吃了麼?我被問糊塗了。反問道:難道不吃不行嗎?這時崔老臉上露出笑容,說沒什麼不行。遂朝打飯的小個子犯人做個手勢臉卻衝著大伙說:分了吧。就見個個臉上都綻出喜色,剛才盯我的眾多目光又呼啦啦轉向了小個子犯人。這時小個子犯人已雷厲風行遵照崔老的吩咐著手分我那份飯了。分飯的過程我兩眼瞪得圓圓的,驚詫不已,不是我初來乍到少見多怪,而是這過程實在離奇,那不是分一份粗劣的飯食,是在分金、分銀、分珠寶。小個子犯人將窩頭按照犯人的數目掰成麻雀蛋大小的小塊,一塊挨一塊擺在炕前的長條木板上,接著再用一塊瓦片將鹹蘿蔔條切成同樣數目的小塊,擺放在每塊窩頭的前面。

    之後小個子犯人退後幾步,仔細端詳著各份額是否分得均勻。不是尺卡秤量,手眼操作自然會出現偏差,於是他就再做比較,從大點的掐下些補充給小點的。調整過後再退後端詳,直到他覺得差不多了,方把眼光轉向崔老。崔老又向大伙徵詢:可以了吧?一個濃眉犯人朝大伙擠擠眼,說句:爺倆比****一個吊樣哩。大夥一齊笑了。崔老說拿吧。大伙就各自拿一份丟進嘴裡,香甜地咀嚼著。但這並沒完結。接著又分玉米粥。分稀不及分干的方便,大伙拿出剛舔淨的碗,一拉溜擺在木板桌上,小個子犯人用小勺將粥舀進每隻空碗裡,分過一輪後尚有些剩餘,接著再分,這次就是半勺了。分完後小個子犯人將空碗遞向崔老,崔老說你舔了吧。小個子犯人臉上立刻顯出受寵若驚的神色,極其神速地將舌頭伸進碗裡舔將起來。事實上別的犯人也是用同樣的方式受用了自己的那一份。這就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入獄頭一天所見的一幕。這一幕令我不寒而慄,也令我震驚與困惑:在這個罪惡之地,在這些犯了罪的人中間,為何能如此自覺而嚴格地遵循著一條公平的準則?須知這一切在獄外世界裡也並非被所有人認同與施行,更不會做得如此一絲不苟。總之,這是我在監獄這所大學裡上的頭一堂課。「28611起來!」

    我是在夢中被人吆醒的。都說犯人在獄中的頭一個夜晚無法入眠,而我在經過一番輾轉反側後竟睡過去了,還居然做了夢。看來嗜睡和多夢是注定要伴隨我一生了。我是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一說法的。白天馮俐不斷出現在我的腦子裡,我擔心她不知道我已被捕仍將寫給我的信放在傳達室裡,這將對她不利。我就在夢裡見到她,但沒對她說起信的事。而且連自己被逮捕這一事實都忽略了。我和她一起爬山,山很高很荒涼,光禿禿一幅冬天景象。馮俐在我的前頭,她爬得很快,不一會兒就把我拉下一段距離。她停下腳,回過頭朝我招手,讓我跟上,我很焦急,很想立刻攆上她,可覺得兩腿像絆了繩子,怎麼也邁不開,這愈發使我焦急……我十分疑惑的是在我二十多年的勞改生涯中這個夢境竟然無休止地重複,不斷地和這個人或者那個人爬山,又總是行進艱難爬不上山頂……

    「28611起來!」

    我睜開眼,只覺得滿眼陌生。這是在哪裡?是誰喊28611、28611是什麼玩意兒?獄燈亮著,顯得比白天亮些了。屋子裡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即使這樣我還是想不起這是什麼地方,直到我看到那位姓莊的管理員(他的姓是崔老告訴我的)和一名提盒子槍的武警戰士站在敞開的鐵門處,我夢遊出竅的魂魄才回歸於身。這是提審。白天崔老已經提醒過我:這座看守所習慣在夜間審訊,新來的犯人又大都在當晚初審。崔老說知道這規律很重要,否則黑下冷丁被持槍的警察拉出去會以為要被秘密處決。也確實有犯人不知底細被嚇傻了的事。我一個鯉魚打挺從被窩裡彈起,又跳到地上,從一雙挨一雙的鞋中間認出自己的那雙穿在腳上。監房裡極其安靜,這麼大的聲響都沒使睡在炕上的犯人動一動。好像炕上擺著的不是活人而是一拉溜殭屍,這景象使我驚懼不已,使我不知所措。走出牢房門,鐵門在身後關閉。我的管轄權即刻從管理員移交給武警戰士。他押著我從走廊走到院子。頭一個感覺是冷,出奇的冷,冷得渾身打戰。我立刻後悔沒穿那件帶進獄中的呢子大衣。

    大衣是考入K大後回家過第一個春節,臨走時父親把它披在我的身上,說北京的冬天冷用得著。今早當我知道將被逮捕曉得今後確實用得著便穿在了身上。這一著使我在以後二十多年的勞改時光中大受益處。因頭一次受審我不曉得去審訊室的路徑,而且按規定犯人不能走在押解人員的後面,我只能依照武警戰士在身後發出的「向左」、「向右」的口令,在一幢幢房子間穿行。這些房子大都有燈光溢出,我知道皆是監房。監房裡的長明燈如同它的名字永遠明亮,人間最黑暗的地方卻亮亮堂堂。深夜的牢獄大院寂靜無聲,人間的凶險地竟似溫柔之鄉。說起來世事真是荒誕不經,可歎又可笑。就這麼我在武警戰士的口令下一步一步走進了審訊室。審訊室是一幢獨立的平房,裡面坐著兩個穿公安制服的人,一個四十幾歲,圓胖臉,胖人顯和善。他是審訊員。另一個二十剛出頭模樣,是書記員(他們的職務分工是審訊後知道的)。進屋後我站在地中間,他們不理不睬仍舊看桌上的材料,就好像眼前沒我這個人。我不知所措,時間愈久心裡就愈慌。不知過了多久,五分鐘?十分鐘?圓胖臉審訊員才抬頭打量我一下,然後指指我身前的一把椅子。我會意,走過去坐下了。

    心弦放鬆後我才覺出屋裡很暖和,原來屋角生著一隻火爐。暖和使我想起押我來的那個武警戰士,他沒進屋,留在門外站崗。為什麼不讓他進屋裡呢?他穿得很單薄,站在滴水成冰的冬夜裡肯定會凍得夠嗆。我想著實在不該我想的事情時審訊就開始了。審訊員先叫一聲我的名字,我沒應聲(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說叫你必須答到。我說是。他說周文祥。我說到。他說周文祥你已經因現行反革命罪被北京市人民檢察院起訴批准逮捕,希望在案件審理期間能很好地配合我們,老老實實交待自己的罪行。黨的一貫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聽明白了沒有?我說聽明白了。嘴裡這麼說,心裡卻一下子想起崔老白天口中念叨的那句話: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這話雖不是衝著我的,可我明白是說給我聽,對這話他沒做詮釋,含義卻一清二楚。我心領他的好意但並不覺得可取。起碼對我如此。我很清楚自己的問題,說我是反革命完全子虛烏有,我不認為有什麼罪,無罪便無須隱瞞什麼。坦白和抗拒都談不上。

    審訊正式開始:姓名?周文祥。

    出生年月日?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三日。

    民族?漢。

    籍貫?山東福山縣萬瓦鄉周家店村。

    家庭成分?中農。

    捕前所在單位?K大中文系。

    學歷?大學三年。

    家庭成員?他們的年齡職業政治面貌?父親周峻青,五十八歲,在煙台當店員,群眾;母親周彭氏,五十六歲,理家,群眾;大哥周文起,二十八歲,工人,群眾;二哥周文來,二十六歲,工人,群眾;姐姐周文娟,三十二歲,教師,共產黨員;弟弟周文吉,二十歲,在校學生,共青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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