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亂中,施樹德趕忙大聲喊道:「快,快把大夫叫來,不能讓這廝這麼容易就死了!」他剛喊了兩聲,突然覺得身後有些不對,回頭一看,只見呂方已經雙目緊閉,臉色慘白,歪倒在錦榻上不省人事了。
施樹德趕忙將呂方扶起,在鼻下一探,只覺得呼吸急促的很,又扶了一下呂方的右手腕,只覺得脈象浮滯,他也懂得幾分醫理,知曉這是呂方已經年過六旬,身上本就受創,又受了夜裡風寒,方才驚怒哀傷過度,才發作起來,諸般交攻實在是非同小可。趕忙吩咐宿衛軍士護送呂方入宮,至於鍾延規,無論死活先帶入宮中,請大夫一同治療,千萬不可讓其這般容易便死了。
回到宮中,早有太醫候著,替呂方診斷之後,太醫剛剛出來,剛剛受詔趕到宮中的陳允、范尼僧、高奉天等人趕忙圍了上來,低聲詢問。那太醫滿臉苦笑,卻不敢說話。這幾人都是何等厲害人物,見太醫這般模樣,便知呂方此番的病情非同小可,臉上立刻顯出極為沉重的神情來,場中一時默然。
「哎,要是夫人還在世就好了!」范尼僧第一個打破了沉默,他雖然沒有說出名字來,但眾人都知曉他口中的「夫人」乃是呂方的正妻呂淑嫻而非剛剛去世的沈麗娘。
「長史,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我等食君祿多年,便是為了今日,依我之見,在陛下還沒有甦醒的這幾天裡,便由老夫、高公、范長史、王大將軍四人在宮中處置諸般事宜,同時遣人召回儲君,以備萬一,列位以為如何?」說話的是陳允,他這些年來身居樞密使之位,跟隨在呂方身旁,隱然間已經是吳國第一重臣,現在呂方病重之時,他便第一個站出來說話了。
「陳公所言甚是!」
「老夫附議!」
陳允見眾人都贊同他的意見,正要發話,卻只見施樹德從裡間走了出來,趕忙對其拱了拱手,低聲問道:「施公公,今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陛下怎麼會突然發病?」
施樹德微微一愣,卻沒有直接回答陳允的問話,從袖中取出一份文書來,遞給陳允道:「這是陛下在昏迷前所發出的詔書,請諸公看看!」說罷便將那文書遞了過去。陳允趕忙雙手接過絹書,打開細看,看罷之後便將那絹書遞給一旁的高奉天,心中暗想那詔書與自己方纔所說的大體一致,唯一不同的唯有在宮中主政的重臣多了一個現在還在楚州的呂雄,少了一個殿帥王佛兒,顯然呂方這般做是為了確保自己病重這段時間內呂吳政權的政治平衡。呂方起家的根本雖然是隨他南下的淮上豪傑,但發展壯大,真正成為一個獨立的割據勢力還是在兩浙江東,在這個過程中,呂方依照唯才是舉的態度,吸取了很多當地的人才,這在現在堂上這幾名進入呂吳最高權力中樞的人的籍貫就可以得到證明。除了王佛兒是出身淮上,其餘幾人全部都是三吳人氏。作為對呂方起家幫助最大的呂氏宗族,也只有呂雄一人進入中樞,其餘的雖然多半身居要害,但卻並沒有進入中樞。這樣一來既可以讓外來的優秀人才發揮其能力;又能夠通過與呂方有宗親地緣關係的呂氏以及淮上部屬來制衡這些外來的人才,而且呂氏宗親由於只有極少數進入高層,也不會形成一個尾大不掉的既得利益集團,妨礙呂方的獨攬大權。這一權力架構在呂方在世的時候運行的很好,但在呂方病重,新上任的呂潤性威望較弱,對於中樞重臣們權力控制力減弱的情況下,呂方硬要把遠在楚州的呂雄塞入重臣之內,而把王佛兒單獨拉出來,其中的用意就很難說了,畢竟作為跟隨呂方二十餘年的重臣,陳允實在是太清楚自己的主君在權術上有多麼厲害了。
此時眾人已經都看完了詔書,最後一個看完了詔書的范尼僧抬頭道「既然有陛下的詔書,那便按陛下的詔書辦吧!」
「不錯!」
「正是!」
看到眾人都出言贊同了,陳允雖然心中有話要說,但也只能點頭贊同,於是王佛兒立刻遣人招來在殿前都任職的呂慶生,此人在族中行十五,便是呂方在詔書中提到讓其趕往洛陽招呂潤性回建鄴的呂十五郎。將詔書諸般事宜交與其後,便立即出發,另外遣人招鎮守楚州的呂雄返回建鄴。諸般事了之後,已是次日天明。
陳允、高奉天、范尼僧三人便在呂方平日裡辦理政事的文德殿擺開了攤子,將各自的僚屬佈置在左右偏殿,若是小事,則一人斷之,若是大事,則三人合計之後再共同處置。這般七八日後,有小宦官趕來通知三人,說吳王呂方已經甦醒,招三位前去覲見,三人趕忙放下手中事情,隨那小宦官趕往呂方所在的未央宮。
三人穿過數重殿閣,還在呂方門外,便聞到從屋中傳出一陣苦澀的藥味,三人本能的放輕了腳步,早有小黃門替三人挑起門簾,屋中立刻傳出一股熱氣來,三人額頭上立刻多了一層汗珠。
「老臣參見陛下!」三人進得屋來,對床上的呂方斂衽下拜道。
「起來吧!」呂方低聲道,只見他臉色枯黃,躺在錦榻上,身上蓋著數層厚厚的氈被,整個人幾乎陷在皮毛和錦緞中。可能是因為傷病的原因,本來渾圓的臉型也變成了長條臉,顴骨突出,整個人彷彿小了一圈。陳允雖然一路上各懷心思,但畢竟跟隨呂方二十餘年,見到主上這般模樣,心中都不禁惻然,顫聲道:「陛下,您萬金之軀,可要保重呀!」
呂方搖了搖頭,推開一旁替他餵藥的宮女,苦笑道:「罷了,自家事自家明白,若是寡人還在這個位子上坐著,最多也就幾個月的命了,此番潤性孩兒回來,我便立即傳位於他,說不定還能再活個幾年,你們幾個都是跟隨我幾十年的老傢伙了,待我傳位於潤性後,便一同退下來陪我釣釣魚,下下棋,享兩年清福,將那些煩心事交給後輩去操心可好?」
陳允聞言一愣,沒想到呂方招他們三人來竟然說這些,聽他話中竟然有讓他們三人退下來的意思。雖說陳允年紀比呂方還大上個四五歲,但陳允養氣攝生的功夫甚好,又沒有像呂方這般操勞,身子骨反倒遠比呂方好。加上此人掌握吳國大權多年,一下子便要放手,頓時感覺到心中一陣空鬧鬧的,十分難受。
陳允正思忖間,耳邊聽到高奉天、范尼僧二人齊聲道:「微臣拜謝陛下厚恩!」趕忙也躬身下拜道:「陛下厚恩,微臣粉身難報!」卻已經拉後了半拍,顯得頗為突兀。
呂方目光掃過地上的三人,笑道:「來人,將東西拿來給三位卿家!」話音剛落,早有一名小黃門過來,送了三張紙與三人。陳允接過紙打開一看,不由得一愣,原來那紙上寫的一行行卻是十餘處田莊,都是在三吳、江西、江北等廣陵附近之處,總共加起來怕不有六七千畝,在每一處田莊下面還註明了莊中的田客、牲畜等,十分詳細,看一旁范、高二人臉上神情。想必他們手中的紙上寫的也是這些東西。
「陛下,這是?」
陳允正驚疑間,只見呂方沉聲答道:「三位愛卿,紙上的那些田宅是寡人賞賜與你們的,你們三人隨我二十餘年,隨名為君臣,但實有骨肉之恩,現在寡人即將傳位於潤性,有一句話說與你們三人聽:居高位,掌大權,貌似尊榮然甚危。人生苦短,猶如白駒過隙,轉眼即逝。你們不如蓄財貨,置田宅,以傳子孫後代;家中多置歌妓舞伶,日夜飲酒相歡以終天年,豈不遠勝像現在這般?」
聽到這裡,陳允心中已經雪亮,吳王呂方方纔那一番話的意思是以這些田宅厚賞換取自己、高奉天、范尼僧三人在呂潤性繼位後主動放棄權力,歸老林泉,從而掃清呂潤性掌握最高權力的障礙。他拖了這麼久,今天突然招自己三人過來,想必是鎮守楚州的呂雄已經回到建鄴,如果自己沒有猜錯的話,呂雄還帶了相當數量的軍隊,以防止掌握殿前都的王佛兒可能變心,確保對建鄴城的控制。
「呂方呀呂方,你已經到了這般田地,做事情還是這麼滴水不漏!」陳允心中暗忖道,目光掃過躺在錦榻上的呂方,只見其雖然臉色蠟黃,臉龐消瘦,但一雙眼睛還是像過去那樣明亮,充滿了意志的力量,正靜靜的看著自己。
「微臣多謝陛下厚恩!」三人又重新跪在地上,對躺在錦榻上的呂方磕了三個頭,方才退出門外。呂方看著三人離去的背影,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疲倦的閉上雙眼,方纔他身上的那種令人生畏的力量一下子又消失了,重新變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蜷縮在錦緞和毛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