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呂潤性一聲低喝,打算那十五郎的罵聲,十五郎雖然還不知道原委,但看呂潤性臉色不善,趕忙閉嘴退到一旁。呂潤性走到那盜馬漢子面前,沉聲道:「你們到底是何方人氏,為何在這裡屯聚。」
那漢子早已置自己生死於度外,見呂潤性發問,便昂然答道:「某是和州人氏,去年被征發到這裡修築宮城,監工催逼的緊,飯食又多是陳谷,不少人饑寒而死,受逼不過才與同鄉逃了出來,不敢回家牽連了家人,只得躲在山中苟活著。」
呂潤性聽到這裡,點了點頭。轉身走到自己坐騎旁,翻身上馬,一旁的護衛首領見狀,趕忙迎了上去,正要開口說話,卻聽到呂潤性的的命令聲:「某家先回城裡去了,你將這些人帶回去,好生看護,莫要責罰!」
「末將知曉了!」那護衛首領躬身領命,還沒等他抬起頭來,呂潤性便猛抽了一下馬屁股,絕塵而去。那護衛首領見狀,趕忙招來數名手下跟上去護衛,自己去執行命令不提。
呂潤性進得城內,便徑直前往母親呂淑嫻住處,他身份特殊,也無需侍衛女官為他通傳,立即便有人引領他入宮,呂潤性走過一段遊廊,離得堂上還有十餘步遠,便聽到傳來一陣說笑聲,顯然堂上除了呂淑嫻以外還有其他人,呂潤性在堂下稍一猶豫,還是大步上堂,躬身行禮道:「孩兒見過阿娘!」
呂淑嫻斜倚在錦榻上,與坐在一旁的崔珂執手談心,正說的開心。這屋內通了地龍,雖已是寒冬臘月,氣溫暖和異常,便如同四月晚春一般,那崔珂人只穿了一件夾衫,被暖氣一熏,更顯得雪膚紅暈,嬌美異常。她見呂潤性上得堂來,趕忙紅著臉站起身來想要斂衽行禮,卻被呂淑嫻一把扯住了,笑道:「罷了罷了,這等內室之間,這禮數便免了吧!大郎,快將外衣去了,這屋內暖和的很!」
崔珂沒奈何,可還是微微的對呂潤性福了一福,道:「奴家見過殿下!」讓一旁的呂淑嫻看在眼裡,喜在心上。她已經年過五十,所選的夫君眼看就是九五之尊,宗族繁盛,雖然未曾給呂方產下一子,但所過繼的兒子也英武仁孝,即將繼承大統,在那個年代一個女人所能想像得到的一切,她都已經得到。如果這世上還有一點什麼讓她念念不忘的,那就是還沒有看到兒子娶妻生子,子孫綿延。她看到崔珂這樣一個家世、容貌、德行都無可挑剔女子,早就當成了自家兒媳看待,怎麼看怎麼都喜歡。
呂潤性依照母親的要求,解下外袍甲冑,早有婢女呈上錦墊讓其坐下。呂淑嫻看了看英武的兒子,又看了看崔珂,心裡說不出的開心,笑問道:「大郎,某聽說你昨日出城打獵去了,收穫可好?」
呂潤性聽到母親的問話,立刻想起了方才在流民寨中遇到的一幕,不由得臉色立刻陰沉了起來,崔珂在一旁見了,還以為是呂潤性此次出獵不順,沒有打到什麼獵物,便笑著勸解道:「夫人,奴家聽說這出獵之事,多半是憑運氣的,今年冬天氣候甚暖,山中食物不少,不少鳥獸都在深山之中,無須下山覓食,殿下固然弓馬精熟,只怕也難打到什麼獵物!」
呂潤性聞言感激的看了崔珂一眼,笑道:「阿娘,孩兒此次倒也打了些鳥獸,待會伴當們回城了自當挑些好的送來您這兒。只是——」說到這裡,呂潤性臉上現出為難之色,看了一旁的崔珂一眼,猶豫自己是否應該將先前在寨中所見的那些事情在崔珂面前說出來。
崔珂是何等精明之人,見呂潤性這般模樣,立刻變回過意來,起身行禮道:「這宮中後院奴家還是第一次來,想要下去遊覽一番,還望娘娘恩准!」
呂淑嫻此時也看出呂潤性未曾出口之事應該干係頗大,便笑著點了點頭,對身後的中年女官下令道:「也好,胡常侍,你且帶崔小娘子在附近轉轉,莫要走遠了!」
待到那女官和崔珂都下堂去了,呂淑嫻轉過臉來,此時堂上只有呂淑嫻、呂潤性母子二人,她便笑著喊著兒子的乳名道:「虎頭,你看為母的眼光如何,這孩子模樣、家世、禮數都是沒話說了,更不要說這般乖巧,正是你的良配!」
呂潤性聞言一愣,旋即明白了母親的意思,恭聲答道:「阿娘看中的,自然差不到哪裡去,孩兒自然是滿意的?」
呂淑嫻見呂潤性態度雖然恭順的很,但明顯注意力不在此事上,便柔聲問道:「方纔你臉上頗有不愉,莫非是路上看到了什麼事情讓你不開心了?」
呂潤性點了點頭,此時堂上沒有外人,他便從昨夜打獵歸來遇雨說起,將不得已夜宿廢寺、清晨發現戰馬被盜、追蹤遇匪、破寨擒賊諸事敘說明白,一直到那漢子直斥呂方為盜賊為止,說到這裡,呂潤性停止敘述,雙目直視著母親的雙眼。等著呂淑嫻的問答。
呂淑嫻並沒有立即回答兒子的問題,低頭喝了一口茶,反問道:「那大郎你以為如何?」
呂潤性稍一猶豫,還是鼓足了勇氣,沉聲答道:「那廝雖然無禮,但言語間也有幾分道理。孩兒記得太宗曾有言『君猶舟,民如水,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父王這些年對外年年用兵,對內又大興土木,百姓受盤剝甚重,只怕時日久了,有不忍言之禍呀!」
呂淑嫻聽完兒子說完這一番話,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好一個『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想不到數年不見,我家的虎頭也長大了,好,好,好!你有這個心思,任之百年之後也不用擔心後繼無人了!」說到這裡,呂淑嫻不待呂潤性遜謝,突然臉色一整,道:「只是你可知道,這天下間有君王之仁還有小人之仁,兩者之間可是大有不同的。」
「君王之仁?小人之仁?」呂潤性聞言不由得愣住了,他一下子被這兩個從未聽聞過的名詞給弄糊塗了,只得問道:「孩兒愚鈍,還望阿娘開解!」
「這小人之仁倒也簡單,無非是在家孝敬父母,兄友弟恭,愛妻憐子,節儉度日,在外與鄰里友善,努力耕作,遵守法紀。而君王之仁卻大有不同,須知這君王執掌天下大權,則須為天下長遠計,而小人往往庸碌短視,昧於眼前小利而不做遠計,若是君王耽於小仁小義,那豈不是什麼事都做不成了?反而害了他們!」呂淑嫻說到這裡,見兒子臉上露出不解之色,便笑道:「比如你父親用兵打仗吧,當年我等在淮上時,盜賊橫行,百姓不得安堵,無論是哪一家打過來,都要對當地百姓燒殺搶掠一番。幸好有你父親興起義兵,掃平群雄,如今雖然賦稅勞役重點,可比起當年那般『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景象簡直是天上地下了。可只要用兵就肯定要收糧征夫,更不要說殺人了,若是按小人之仁所言,你父親就什麼都不做,呆在家裡當個田舍漢,只怕現在江淮間還是你殺我,我殺你,三日一小仗,五日一大仗,哪裡還有今日氣象?」
「阿娘所言有理!只是——」呂潤性聽到這裡,雖然在母親話語中找不出什麼破綻來,可還是總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呂淑嫻看出兒子心中的猶豫,道:「你出生時夫君已經當上了一州刺史,不曾見過在淮上時的亂離景象。明明外面有大片的荒地,莊子裡也沒糧食吃,可就是不敢去開闢,因為離莊子遠了一旦碰到盜匪襲擊,便來不及逃回來。剛剛一開春,莊子外面便是成群結隊破莊子搶糧食的流民,若不殺個你死我活,便沒法把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安生吃到肚子裡去。從那個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天底下最重要的就是秩序,讓老百姓能夠安心種地、這樣所有人才能有飯吃,有了飯吃才能談什麼仁義道德,離開了這個談什麼仁義道德都是虛的。」
聽到這裡,呂潤性已經被呂淑嫻口中所敘述的景象觸動了腦中的回憶,他在擔任壽州觀察使時,也曾看到後梁與呂吳邊界的緩衝區,數十里甚至百餘里毫無人煙,這一切都證明呂淑嫻方纔所說道理的正確性。
「阿娘說的是,孩兒受教了!」呂潤性向母親拜謝道:「父親連年征戰,致一方太平,的確是仁義之舉,只是這大興土木,興建建鄴城之事,是否可以先緩一緩,待到兵事完結之後,再建設不遲。」
呂淑嫻笑了笑,站起身來,走到堂前,手指城外東南方向問道:「大郎,你可知道那是什麼?」
呂潤性走到呂淑嫻身旁,向母親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呂淑嫻手指的方向遠處有一個土丘,在煙氣籠罩之下,一時間也看不太清楚,他仔細的搜索了一會腦中的記憶,不確定的答道:「孩兒愚鈍,若是沒有記錯的話,母親手指東南方向,那邊應該是南朝台城舊址吧。」
「不錯!」呂淑嫻點了點頭,她轉過身來,道:「今日某便再考校大郎你一個問題,為何你父王要棄已有根基的杭州不要,遷都建鄴,重新建城於此地?」
呂潤性搜索了一下腦海中的記憶,沉聲答道:「杭州雖有重江之險(對北方有長江和錢塘江兩道障礙),但偏處一隅,運河狹隘,大船不得並行。若要經略荊襄,混一宇內,遠不及建鄴。其地前據大江,南連重嶺,憑高據深,形勢獨勝。西引荊楚之固,東集吳會之粟,經營四方,此為根本。其地舟車便利,無艱阻之虞;田野沃饒,則有展舒之藉。在東南言地利者,自不能捨此而他及也。」
「不錯,兵要地理之上,你倒是花了不少功夫!」呂淑嫻笑道:「用兵之道我是不明白的,但這建鄴乃根本之地,四方財賦,商賈大戶聚集此地,若不興建城郭,如有變亂,當以何拒守?你用兵多年,應當知道兩軍相爭,勝負無常,若無城郭,勝則罷了,若是敗了便是一敗塗地的下場。你父王用兵數國,運轉千里,豈能不深固根本的?」說到這裡,呂淑嫻指了指遠處的南朝台城遺址,繼續說道:「南朝城池狹小,隨固但百姓商賈皆居城外,侯景之亂時,百姓死傷極多,是以南方積弱,終為北朝所滅。如今南方戶口勝與南北朝時十倍,若不興建大城,若敵軍來襲,城外的百姓資財豈不是盡數落入敵手?」這呂淑嫻雖為女流,但見識深遠,朝中無人敢以女流相視,呂方出兵遠征之時,時常將權柄相交,以為居守之人,這一番話說下來,聽得呂潤性大汗淋漓,慚愧無地,便好似面對父親的責罵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