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德勳聽到這裡,重新回憶起自己整個和談的經過,才發現從一開始到最後,自己都是在對手的掌控之中,自己卻茫然不知所措,還以為呂方並無和談的誠意,只是想要乘機侮辱自己,反倒壞了和談之事,不由得萬分悔恨:「這麼說來,某家今日倒是不該就這般走了,如此反倒壞了和談之事?也不知這呂方的心肝是如何生的,竟好似天生便有七八個孔竅一般,當真是讓人猜不透。」
「亂世之中活下來的,又有哪個是好相與的!」馬殷苦笑道:「現在他呂方順風順水,不可與之相爭,咱們只有順著他,熬過這一陣,他也不可能一輩子順風順水的。」
許德勳聞言大驚:「大王,難道你真的要去建鄴?這可不成——」
「有什麼不可的?反正我這把老骨頭也是沒多久的了,不去建鄴難道就能長命百歲?當年咱們打不過楊行密,跑到湖南來才有今日,怎麼今天我不能去建鄴為後代免災,反正這攤子基業早晚也是要給兒孫的,只是希聲那個不成器的小子要拖累許公了!」說到這裡,馬殷掙扎的想要坐起身來,向許德勳行禮。
許德勳趕忙攙扶住馬殷,急道:「臣下萬死,某自當輔佐衙內,盡心竭力,死而後已!」
「牽累許公了!」馬殷重新躺回榻上,低聲道:「且替我招希聲來!」
那馬希聲就在隔壁房中等候,不一會兒便走了過來,他一進來便感覺到屋中嚴肅的氣氛,斂容下拜道:「阿耶招兒來,不知有何吩咐?」
「許公,你且坐下!」馬殷指了指自己身旁的錦墊,沉聲道。許德勳雖然不知馬殷為何如此,但還是坐下,馬殷將自己的右手放在許德勳的大腿上,突然厲聲對馬希聲喝道:「跪下!」
馬希聲條件反射的跪了下來,許德勳這才反應過來,正要起身讓開,卻被馬殷一把扯住,說來也奇怪,本來已經病得奄奄一息的馬殷此時手上力氣卻大得驚人,許德勳竟然一時間掙脫不得,急道:「霸圖,你這是作甚!」
馬殷卻只是不理,只是抓住許德勳不放,對馬希聲厲聲道:「快,磕頭!」
馬希聲現在已經猜出了幾分,趕忙連連對許德勳磕頭,他磕了六七個,才聽到馬殷沉聲道:「罷了,起來吧!」才爬了起來。恭立在一旁,靜候吩咐。
馬殷沉聲道:「我將傳位於你,但亂世之中,不可以幼主當國,國主之位,只可兄弟相及,不得傳於汝之子嗣,你可聽明白了?」
「兒臣遵命!」馬希聲壓下心中的驚疑,沉聲應道。馬殷雖然病勢沉重,但離大限還有一段距離,更不要說現在潭州城外的吳國大軍,此時那平日裡看上去風光漂亮的寶座此時卻滿是荊棘,可未必是什麼好所在,至於要兄弟相及,不可私穿於自己兒子,他一時間倒還沒注意到。
馬殷看了看疑惑不解的馬希聲,歎了口氣,將與呂方和談,對方提出要自己遷往建鄴諸事一一說明,說完之後,他制止馬希聲開口反駁,沉聲道:「吾意已覺,只要這邊國事無礙,呂方也未必會薄待於我,你繼位之後,每有大事,當咨詢許公之後方可去做,切不可莽撞行事,壞了國事!」
「喏!」馬希聲強壓下滿腹的疑問,躬身領命。
「是兒愚鈍,吾去之後,偏勞許公了!」馬殷指了指馬希聲,對許德勳笑道:「若可輔則輔之,若不堪輔之,取而代之也未嘗不可!」
許德勳聞言,不由得肝膽俱裂,連忙滾身下拜道:「微臣敢不盡心竭力,死而後已!」
商錦忠看了看西邊的天空,落日已經有三分之一沉沒在地平線以下了,一群歸鳥正掠過遠處的山脊,可舉目望去,目光所及之處卻沒半點炊煙。他嘴邊滑過一絲自嘲的苦笑了:自己還不如這林間孤鳥,好歹還有個巢穴作為容身之處,可以互相依偎渡過這孤寂的寒夜,哪像自己自從逃離楚軍之後,由於手背有軍中刺字,無處投奔,只得一路往人跡罕至之處流竄,只覺得天下雖大,卻無自己區區一人的容身之處。
商錦忠感歎了一會,一陣山風吹來,頓時遍體生寒。他心知這山間晝夜溫差極大,太陽一下山溫度就會陡降,自己若不趕快找個山窩背風處生起火來,饒是他體魄強健,只怕也要感染風寒,在這等人跡罕至之處,只有個死。想到這裡,商錦忠趕忙加快腳步,沿著山路往山下走去,眼光卻在山路兩邊掃視,尋找適合自己夜裡宿營的地方。
商錦忠走了百十步,突然驚咦了一聲,向山路旁的草叢走去,雙手分開草叢,藉著昏暗的夕陽殘光,可以看清眼前呈現出一片野谷,不遠處還有個已經塌了的窩棚。商錦忠抬頭看了看四周,卻並無人跡,看來這裡是塊已經被拋荒的山田,當時遺漏的穀物重新生長起來,便成了這般模樣。商錦忠在田畝旁轉了一圈,發現不但那窩棚木架尚未腐朽,只要換上一層乾草便能使用,在窩棚旁還有一眼山泉,不由得又驚又喜。他趕忙先將那泉眼清理乾淨,又在窩棚旁清理開一塊空地,點起火來,採了些野谷,用兩塊石板磨去了外殼,倒入隨身攜帶的鍋中,又丟了些路上撿的橡實、堅果進去,煮起粥來,過了半盞茶功夫,鍋中飄出一股粥香來,商錦忠靠著篝火,聞著粥香,心中也漸漸平靜了起來。
正當此時,身旁的草叢中傳來一陣聲響,商錦忠一躍而起,厲聲喝道:「什麼人!」
商錦忠的喝喊聲並沒有得到回應,草叢中的擺動更加劇烈了,商錦忠甚至可以聽到急促的喘息和腳步聲,顯然那個草叢中的窺探者正在迅速的逃離。已經是驚弓之鳥的商錦忠拔出腰刀,飛快的追了上去,很快他就看到了逃跑者的背影,他猛地一躍,便將對方撲倒在地,反手將腰刀壓在咽喉上。
「別殺我!」隨著一聲驚惶的喊叫聲,商錦忠臉上的神情僵硬了,被他壓在身下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這孩子此時正惶恐不安的看著他,讓商錦忠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我不殺你,起來吧!」商錦忠爬起身來,收刀入鞘,開始打量眼前這個俘虜來:顯然不合身的衣衫,纖細的四肢,清秀的面容,尤其是一雙眼睛,本來就很大了,此時與消瘦的臉頰對比起越發顯得大。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剛才在草叢中偷看我?」商錦忠此時已經確定眼前這個孩子沒有能力傷害自己,但在這樣的野地裡突然出現這樣一個還沒有成年的孩子是件很奇怪的事情,為了自己的安全考慮,必須搞清楚詳情。
「地是我家的,肚子餓了,來弄點吃的!」那孩子還驚魂未定,寒冷和飢餓更加劇了他的結巴,商錦忠見狀便帶他回到篝火旁,此時粥也煮得差不多了,他便加了點鹽,便用自己的碗給那孩子盛了點,自己便用木勺子直接在鍋裡吃。那孩子吃了幾口熱粥,口齒才伶俐了起來。原來那孩子便是本地人氏,這山田本是他家的,只是後來父親被征發去當了民夫,家中缺乏勞力,只得將這塊山田給拋荒了。後來父親就一直沒回來,母親拉扯著兄弟兩個,生活艱辛之極,便是這鹽,也有許久未曾沾口了。今日眼見了家中再也沒有吃的,他想起這塊山田,便跑來這裡想要弄點野谷回去,也好填填飢腸。
商錦忠聽到這裡,不由得又驚又喜,這裡雖然有窩棚,但山間夜裡寒氣重,哪裡抵禦得住,若按這孩子所說,附近就有人家,哪怕是柴房牛棚,住上一晚上也遠遠勝過這裡了。想到這裡,商錦忠一吃完粥,便與那孩子割了些野谷,背在肩上,一同往村落走去。
此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山,山間已是一片漆黑,那孩子卻好似白晝一般,走的飛快,連商錦忠這等精壯漢子,也趕他不上,好幾次險些跌倒路邊的溝裡去了,顯然是走的極熟了的。拐了幾個彎子,一個小山谷出現在商錦忠眼前,他滿意的看到那個小村子只有三四戶人家,那孩子早就飛也般的跑了過去,離的遠遠的便喊道:「阿母,阿母,我帶吃的回來了!」
商錦忠此時倒不著急了,他將佩刀和角弓都裹在衣服裡,用幾根草繩捆好了,扛在肩膀上,手中拄了一根木棍,到好似尋常山間漢子一般,跟了那孩子過去,對那顯然是孩子母親的婦人唱了個肥諾,笑道:「這位娘子,某迷了路,沒得住處,幸好碰到這位小哥兒,可否在賞臉借宿一夜。」
那婦人將孩子扯到身後,用一種充滿警惕的目光掃視了商錦忠一會,才冷聲道:「我一個婦道人家,留宿單身男客頗不方便,若你不嫌棄,東邊柴房便可安頓一宿!」
商錦忠趕忙拱手道謝道:「在外人家,還敢爭什麼,便是門簷之下,也是饒了娘子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