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外間傳來一陣刁斗聲,提醒呂師周此時已經是深夜了。他站起身來,伸手在腰上輕捶了兩下,深吸了口氣,可還是覺得胸中煩悶異常,咳嗽了兩聲便出帳想要透口氣。
呂師周出得帳來,舉目望去,只見高地之下,錯落有致的都是楚軍營帳,營地的邊緣,星星點點的火光都是崗樓,與天上的星斗相映,一時間竟然分不出哪一個是星光,哪一個是火光。這時一股清新的夜風拂面而來,呂師周深吸了口氣,只覺得方才胸中的煩悶盡去,豪氣頓生,暗自下定覺醒,無論形勢有多麼糟糕,自己也要盡可能的將這支軍隊帶回潭州。呂師周本就身經百戰,性格果決,既然主意已定,正準備遣人招來當值校尉,準備連夜分批撤兵,離開此地。
呂師周剛剛打定主意,便聽到不遠處有崗哨與人對答的聲音。他聞聲不禁一愣,這個節骨眼上怎麼還會有人過來,莫非對面的吳軍有什麼動向?想到這裡,呂師周冷哼了一聲,回身去了佩刀,便出帳迎了上去,冷聲道:「發生什麼事情了?」
那與帥帳外崗哨對答的正是當天的當值校尉,看到主帥滿臉寒霜的走了出來,趕緊斂衽行禮道:「深夜驚擾,望都督恕罪!」
呂師周冷哼了一聲,問道:「罷了,吳賊有異動?」
「正是!」當值校尉答道:「具體情況,請都督拔冗隨末將前一看便知道了!」
呂師周點了點頭,那當值校尉趕忙在前帶路,一行人走了約莫半盞茶功夫,到了右面高地上的一處望樓上,那當值校尉伸手向右面一指,沉聲道:「都督請看!」
呂師周向右望去,只見遠處黑壓壓的夜色中閃動著一線火光,彷彿無數只巨大的螢火蟲在結隊而行,他不由得深吸了口氣,指著火光對身後的當值校尉問道:「火光處可是沼澤地?」
「正是,火光活動處乃是在我軍最右翼營寨的外側,那邊是沼澤最深處,不少地方深可沒人。」那校尉低聲答道,臉色陰沉之極,他處事幹練之極,在趕去通報呂師周之前,就已經確定了那火光的大概位置。
「沼澤地?該死,吳賊定然是先用正面炮擊掩蓋我軍耳目,同時偷偷從沼澤地中修建了便道,然後連夜遣越此地。」呂師周的臉色灰白,宛如死人一般,他的臨陣經驗何等豐富,將這幾日來吳軍的行動聯繫起來稍一思索,便理清了來龍去脈,吳軍的企圖也有呼之欲出了。這寬闊的沼澤地固然限制了進攻方的吳軍的行動,同時也限制了楚軍的撤退和補給的路線,一旦吳軍能夠派出少量軍隊越過沼澤地,只需修建一個炮壘,就能監視楚軍的行動,甚至用輕炮就能切斷補給的車隊和打亂楚軍撤退的行軍行列,這對現在的楚軍來說簡直是個毀滅性的消息。
那值班校尉見呂師周臉色陰沉,半響無語,便小心的建議道:「都督,是否立刻簡選精銳,待到天明之後便前往攻打越過沼澤的吳賊,他們折騰了這一夜,到了天明一定人困馬乏,我們以逸待勞,一定能夠一戰破敵。」
「不可!」呂師周搖頭道:「對面的鍾延規也是宿將了,他也知道這般折騰我們不會看不到,天明之後必然會全力去拔掉他那個釘子,他還這般大張旗鼓,必然有所依仗。我看他現在定然在大興土木,修築壁壘。吳賊火器犀利,那玩意便是士卒疲敝,也能摧堅甲如無物,若到了天明,他壁壘已成,便大事去矣!」說到這裡,呂師周快步走下望樓,對緊隨在身後的當值校尉下令道:「你立刻去將今夜當值的那個營集中起來,立即出發,到了就攻,我現在立刻召集其他軍隊,作為你的後繼。」
「喏!」那校尉正要轉身去執行命令,卻被呂師周叫住了:「且慢,出發之前你可以頒布賞格,每人賞銅錢二十貫,絹五匹!死者加倍!」呂師周將那個「銅」字咬得非常清楚
「這麼高?末將那營兵可有千人啦!」那校尉聞言不由得一愣,也不怪他如此驚訝,唐代銅價騰貴,南北隔絕之後,湖南更是如此,馬殷乾脆是用鐵鉛鑄錢,市面上幾乎沒有銅錢流通,一枚銅錢幾乎可當七八倍的流通錢幣使用,這般換算下來,光是這一筆賞格就是天文數字,也無怪那校尉如此驚訝。
「不錯,你只管照某家的話說便是!若能擊破吳賊,本都督就是把大王的宮中器物盡數買了,也不會短了將士們的恩賞!」呂師周臉色如鐵,口中的話語也好似鋼鐵一般,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口中蹦出來,那當值校尉聽出其中的決絕味道,趕忙躬身拜了一拜,便轉身去了,只留下呂師周站在原地,口中低語道:「反正這裡若是輸了,再多錢也都是呂方的了,沒必要替他節省。」
「快些挖,快些挖,別磨蹭!」迷允站在火光下,厲聲的催促道,一旁的火光映在他的臉色,明暗不定的光線加上他那扭曲的肌肉,彷彿部落中祭祀舞蹈時臉上所戴的惡鬼面具一般。在他的下方,兩百餘名蠻兵正努力的挖土,一條寬兩步,深半步的壕溝已經初具規模,在壕溝的內側積土上,百餘名吳軍士卒正在將一根根底部削尖的木樁敲入土中,形成一條柵牆,在他們,還有六七百軍士卒坐在地上無聲的進食休息,恢復越過沼澤所消耗的體力。依照計劃,當他們完成這道柵牆之後,還會在原先這條柵牆後面再插入一排較矮的木樁,然後在兩條平行的柵牆之間填滿泥土,最後在矮的柵牆頂端鋪上一層木板,形成一道可以攻守兵在上面防禦射擊的木牆工事,但是所有這一切不是在這短短一夜裡能夠完成的,依照鍾延規的計劃,這一夜的的人物只是挖掘完壕溝,和建立第一道木牆,有了這個依托,他認為吳軍可以憑借火器的威力擊退楚軍必然而來的天明反撲,然後再慢慢完善工事,最後建成一個強大的多面堡,控制住敵軍的補給線,從而迫使放棄這個對他們極為有利的陣地。
「迷酋長,工事進展怎麼樣?輕炮已經上來了,要準備陣地了!」周虎彪走了過來,低聲催促道,他這些年來在呂方麾下多有戰功,已經積功至昭武副尉,一營指揮使的差遣。原來呂方破淮南之後,將麾下的原先的鎮海軍親軍和淮南降兵中的精銳重新整編,成為一共三十個營,營中有長槍兵、火繩槍兵、炮兵和少量擔任偵查任務的輕騎兵,每營約有士兵三千人,並將所有的營屬炮兵分為兩種,一種是較輕便,發射四斤重量鉛彈的輕炮,這種火炮可以在人力的牽引下跟上步兵方陣前進的速度,每個步隊配有一門;另外一種則是發射9斤重的長炮,這種火炮則必須在兩匹以上的騾馬牽引下才能前進,一個營共有四門。經過這些年來的擴編,新軍的數量已經增長到了45營,並且通過歷次戰役,證明了他們才是吳軍中的精銳和中堅,此番鍾延規出兵,呂方也派了一個營的新軍到他的麾下,作為增援和監視之用。
「壕溝已經挖了一半深了,離天明還有兩個時辰,小人連身邊的勇士都派下去挖了,周校尉請放心,天明前一定會挖好的,不會誤了事的!」迷允一邊說話,一邊指著腳下壕溝中奮力挖土的蠻兵,藉著火光周虎彪可以看見不遠處的六七個蠻兵身上的服飾較之其餘的要好上許多,應該就是迷允口中說的勇士。看到這投降過來的蠻酋的確賣力的很,周虎彪的口氣立刻緩和多了,沉聲道:「迷酋莫怪某家粗魯,軍令如山,不得不如此。再說你我此時深處險境,早一刻修好工事,便早一刻安全了,千萬怠慢不得。「
迷允趕忙連聲表示理解,表示自己也贊同周虎彪的觀點,絕無半點見怪之意。周虎彪在這邊看了一會兒,便告了聲罪,自去看後面輕炮怎麼樣了。
迷允看到周虎彪走的遠了,才覺得鬆了一口氣,這時他腳下的壕溝探出一個腦袋來:「娘的,大半夜的要咱們挖壕溝,連口氣都不讓喘喘,他們的兵卻坐在裡邊休息,這有天理嗎?」
「迷宗你給我閉嘴,要作死嗎?」迷允聞言大驚,趕忙回頭去探望,看到吳軍兵士都離得甚遠才鬆了一口氣,回頭對滿臉灰土的迷宗低聲道:「你懂個什麼,這周校尉可是通天的人,說一個字就能讓咱們死,讓咱們生,快好好挖土,自有你的好處!」
「通天,通天,他還能大過鍾相公去?鍾相公他對咱倆都和顏悅色,怎的他就能這樣,怎的說咱倆都是有功之臣,沒咱倆他們能過這沼澤地?咱們燒當人是勇士,可不是挖土的老鼠!」
迷允被迷宗這一番話氣得半死,他雖然投靠吳軍的時間不長,但也從各種口風中知道周虎彪這營兵和其餘吳軍之間的區別,他聽說這營兵乃是吳王的親兵,此番特意派到那位鍾相公麾下來的,雖然這個營指揮使不過是個昭武副尉,但就連身為一軍之主的鍾相公對其說話也是和顏悅色的。在迷允這個小小酋長看來,鍾延規已經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那傳說中的吳王只怕就是如同當年住在長安城中的大唐天子一般的人物了,這位周校尉是天子身邊的人,可千萬違逆不得。可他此時也沒辦法向迷宗解釋明白,只得厲聲道:「迷宗你到底還聽不聽我的話,要是不願意挖土就是上來,我下去替你挖,別再這裡廢話,亂了人心。」
迷宗與迷允兩人本是堂兄弟,一同長大,從小就敬佩迷允智略勝過自己,早已習慣了唯對方馬首是從,方才不過是發洩肚中的怨氣罷了,見迷允當真發了火,反倒軟了下來,低聲嘟噥了幾句,便又下去挖土了。迷允見迷宗又下去挖土,才鬆了口氣,一屁股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