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仔倡出得府來,上得乘輿一路隨那校尉趕往北門,離得還有十餘丈,便看到一大群人亂哄哄的擠成一團,好似就要廝打起來一般,趕緊一邊連連跺腳催促轎夫快跑,一邊大聲喊道:「都快給我住手!還有沒有王法了!」
那邊人聽出是危仔倡的喊聲,紛紛散開到兩旁跪下行禮,危仔倡這才發現方才眾人擁擠在一起並非是廝打,而不過是圍觀當中的人物罷了。危仔倡猛拍了兩下乘輿扶桿,不待乘輿停穩了便跳了下來,快步趕了過去,只見靠著城牆站著幾人,為首的是個身著青袍的虯髯大漢,那大漢鬍鬚髮髻邊緣沾滿了白色的鹽粒,這是汗水干後留下的痕跡。那大漢看到身邊眾人都跪倒行禮,心知來了大人物,趕緊斂衽下拜道:「鎮海軍饒州押衙周虎彪,拜見郎君!」
危仔倡此時臉上已經滿是笑容,上前扶起周虎彪,大聲笑道:「何必如此多禮,危某平素常聽說呂相公麾下濟濟多士,今日見押衙如此雄壯,才知道盛名之下無虛士呀!」
周虎彪拜了一拜才站起身來,沉聲道:「末將愚鈍,不敢當危公謬讚,此番前來有軍命在身,還望危公屏退左右,容小人勾當了差使。」
危仔倡點了點頭,兩人走到城門旁的一個茶水攤,早有隨行的扈從將一旁的閒雜人驅趕開,周虎彪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了上去。危仔倡拆開書信看罷了,突然苦笑道:「某家本來就打算閤家投奔呂公了,這信州城交給呂相公又有何妨?只是這又是何苦來哉,先前若是呂相公出兵,象牙潭一戰又怎麼敗得這麼慘?江西又怎麼會是這麼一番局面?」
周虎彪沒有吭聲,這等高層的事情他一個小小押衙哪裡又敢搭話,一個說得不好便是罪過。此時外間傳來一陣議論聲,依稀是圍觀的百姓猜測自己這一行人在這個兵荒馬亂的節骨眼上趕到信州的目的。周虎彪咳嗽了一聲,看到危仔倡還是在慨歎不已,只得恭聲道:「末將來時,牛知州曾經叮囑過,說如果可能的話,危公可否留在信州,維繫人心,萬一情形危急,我鎮海軍就是全部戰死,也要保得危公一家安好!」
「罷了!」聽到周虎彪的所帶的話,危仔倡慨歎了一聲,道:「危某半生功業都在這裡,只需呂相公保我族中子弟,我一個黃土埋腰的半老頭子還有什麼好怕的,你且回報牛知州,讓他快些發兵來。」說到這裡,危仔倡頓了一下,看了看外間圍觀的人群,歎道:「若是晚了,只怕便來不及了。」
周虎彪聽到對方應允了,不由得大喜,也沒聽清楚危仔倡最後那句,便下拜了兩拜,便轉身離去了。危仔倡看著周虎彪離去的身影,突然覺得全身無比的疲倦,扶著一旁的支柱一屁股便坐在一旁的矮几上。
杭州,王城,和信州城中此時的情形一般,也是亂作一團,鎮海軍經過這幾年的整編,核心兵力主要由殿前左右二廂親軍,還有親軍六指揮組成,親軍六廂或者駐紮在杭州城外或者邊境的戰略要地;而殿前親軍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在王城中番宿禁衛,不少軍官便安家在王城附近,王城四周數個坊府幾乎全是殿前左右二廂的軍官。此番鎮海軍出師,動員規模極大,幾乎家家都有丁口參與其役,有的家庭還是兄弟父子一同出征,坊市幾乎為之一空,街道兩旁都是婦孺妻子牽衣相送,正所謂「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王城之中,呂方站在一面銅鏡之前,一旁沈麗娘、鍾媛翠二人正忙著替他換上鐵甲,束緊腰帶,這鐵甲打製了頗為精巧,面罩、手套、裙甲、護踝,一應俱全,穿上後幾乎將呂方包成了鐵人,表面更是鍍金鑲銀,描龍畫鳳,與其說是盔甲,不如說是一件精巧的藝術品,好不容易才將這身甲套在呂方的身上,將其推倒銅鏡面前。
呂方站在銅鏡面前,眼前那個模糊的影子讓他有些哭笑不得,他嘗試著動了動手腳,苦笑道:「還是算了吧,這甲套在身上,舉手投足都不方便,上了陣只怕沒兩個回合就被人取了首級去了,還是解下來吧!」說著呂方便要伸手去取下手套。
「郎君不可!」沈麗娘一把攔住呂方:「你現在是一軍統帥,哪裡用得著上陣廝殺,盔甲當然是護得越周全越好,陣上箭矢可沒長眼睛,這甲是我特地讓工匠為你打製的,強弓五丈外都射不穿,你穿上了我和媛翠妹子也心安些。」
「這個!」呂方做了兩個動作:「好吧,只是這甲上裝飾也太多了些吧?」
「這又如何?你現在官居一品,爵至絕頂,莫非還有人敢來彈劾你違制不成?」沈麗娘笑著反駁道。
這時,門外有人接口笑道:「依妾身看,郎君倒不是怕有人彈劾,只是擔心這甲太過顯眼,上陣反而引來敵軍注意,反不為美,呂郎,不知妾身猜的對不對?」
沈麗娘與鍾媛翠回頭向門外看去,只見呂淑嫻站在門口,說話的正是她。
「不錯,正是如此!」呂方笑道:「若是我看到敵方有人穿了這等甲冑,肯定讓人用火器伏擊。所以我還是換一副看起來普通一點的甲為好!」
聽到呂方這般說,沈麗娘不禁低下頭來,她得知呂方要出師的消息之後,就立刻暗地裡派人去訂製一副全身甲,花了好大一番心思,想要給呂方一個驚喜,卻想不到到頭來落得一場空,反倒被呂淑嫻比下去了,想到這裡,她不禁鼻頭一酸,險些哭了出來。
鍾媛翠在一旁看的清楚,趕緊過來牽住沈麗娘的右手,附耳低語道:「姐姐切莫哭泣,郎君即將出征,莫要惹來晦氣了。」接著她才大聲說:「這甲上陣固然穿不得,可行軍之時也可穿上,也讓將士們看看郎君的威儀!」
呂淑嫻聞言笑道:「媛翠妹子這話倒是有理,呂郎你看如何?」
「也好,這甲我便帶上吧!」呂方解下鐵手套,他豈有看不出麗娘方才神傷的樣子,呂方在對呂、沈、鍾三人中,如果說呂淑嫻是患難夫妻,且敬且愛;鍾媛翠則多半是政治聯姻;只有沈麗娘是從骨子裡的傾心相愛。此時納了媛翠的話語,也算是間接地接受了沈麗娘的好意。
沈麗娘聽了鍾媛翠的小話,收拾了心情,又和呂方說了些叮囑話,便退下了,屋中只剩下呂方夫妻二人。呂淑嫻看著呂方的眼睛,目光中盈盈的滿是關心之意。過了半響,呂淑嫻突然歎道:「說來也奇怪,呂郎你這次也不知是第幾次出師了,可妾身我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心緒不定。」
呂方笑了笑:「這倒也正常,以前我們不過是淮上一介土豪,最多也不過是據有一兩州之地,你不去打別人,別人就要來打你,輸了也最多是丟掉一條命罷了。如今咱們也算是家大業大了,若是贏了倒也罷了,若是輸了只怕就要把以前贏下來的盡數輸出去,你自然心緒不定。」
呂淑嫻點頭歎道:「還是郎君你說的透徹,此番出兵,已經是傾國之師,你可有幾分勝算?」
「這倒是不知道了,戰場上瞬息萬變,須得臨陣制機。不過若是此役贏了,我不敢說一統天下,像東吳那般割據半壁江山,坐觀成敗是沒問題的了,淑嫻你也可做個娘娘!」說到最後,呂方語氣中已經多了幾分調笑之意。
「呸!」聽出丈夫的語意,呂淑嫻臉色微紅,啐了一口,她走到呂方身旁,貼身坐下,一面輕撫著呂方胸前盔甲上的紋路,一面輕歎道:「呂郎,從在淮上和我初次見面,粗粗算來也有快二十年了。回首往事,宛如夢幻一般。有時候我甚至在想這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待到夢醒了,我還在淮上的院子的樹下織布,莊子還是朝不保夕,春天就沒糧食吃,三天兩頭的防備著流民潰兵。如果沒有你,說不定莊子早就毀了,雄哥兒、十三郎、老七他們也都不在了。」說到這裡,呂淑嫻輕輕抓住丈夫的右手,將自己的臉頰貼在掌心上,輕聲道:「這些都是多虧了你!」
呂方看著妻子,手掌上只覺得一陣溫潤,呂淑嫻的髮髻已經有了些許銀色,也許自己的也是如此吧!想起和妻子一同經歷的過去,一時間呂方心中也是溫婉無限。他伸出左手,輕輕的拍了拍呂淑嫻的肩膀,笑道:「怎麼這麼說,若無你,我也沒有今日。再說我也姓呂,這些不都是我應該做的嗎?」
呂淑嫻抬起頭來,目光閃動:「呂郎,你此番敢和淮南動手,不過是因為楊行密擇子不肖,內部連番火並。這種錯誤可不能在發生在呂家身上了。」
呂方聞言,眉頭一皺,低聲問道:「淑嫻的意思是讓我將潤性立為宗子?」
呂淑嫻搖頭道:「那倒不是,這還為時過早,只是潤性既為將門子弟,就得見識一下創業艱辛,妾身的意思就是郎君將其帶在身邊,也好讓他長些見識。」
「嗯!」呂方稍一猶豫,便點了點頭,他自然明白呂淑嫻的意思絕非只是讓呂潤性長些見識這麼簡單。呂方帶呂潤性一同出征這一行為本身就意味深長,更不要說呂潤性可以憑借此次出征和軍中將佐建立一個良好的個人關係,這種關係在呂方面前自然是微不足道,可是在未來諸子爭奪繼承權的時候,可就有用的很了,呂淑嫻這次的要求就和她以前的一樣,看似理所當然,但又伏筆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