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若是如此,要收拾掉楊渥這小子就跟捏死個三歲小兒一般容易了!」張灝臉上露出獰笑,右手手掌捏緊,彷彿楊渥的脖子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一般,可轉眼之間,懷疑又佔領了他的頭腦,張灝低聲問道:「敦美,你方纔所說的該不會哄騙我吧,這小城中的三千兵可是楊行密時候就屯紮著了,那楊渥又不是傻子,豈會做出這等自掘墳墓的事情。」
「楊渥自然不是傻子,可他手下那幫子狂徒可多得是傻子!」徐溫冷笑道:「張兄你只管靜候佳音,我是不是誆騙你三五日內便見分曉。」這時,兩名僕役打著雨傘已經來到廊前,正是徐溫家人,徐溫回頭對張灝拱了拱手便下的遊廊去了,只留下張灝站在遊廊上,將信將疑的看著同僚離去的背影。
李懷生獨坐在屋中,面前的几案上放著四色酒餚,自斟自飲,倒是自得的很。他本來也是楊渥判點廣陵諸軍時的屬吏,只是從資歷和能力上都低於范思從、陳潘等人一籌,算是楊渥手下第二等的人物,只是這次淮南出兵江西,范、陳二人還有一部分楊渥腹心都隨大軍出發,他便冒出頭來,暫代了范思從的位置,判點王府諸事,一時間大權在手,倒是快活的緊,加上今天聽楊渥的意思,范思從、陳潘二人立下戰功,眼看就是要高昇了,他頭上這個暫代的帽子眼看就有希望去掉了,一想到這個權位帶來的各種好處,李懷生不由得又滿飲了一杯,只覺得渾身上下通體舒泰,說不出的爽快。
這時,門外傳來兩下輕微的敲門聲,接著便是管事的通報聲:「稟告郎君,親軍右廂指揮使徐溫徐將軍在門外求見!」
「什麼?他來幹什麼?你出去便說我不在府上,不見!」李懷生一下子將酒杯放了下來,心中暗想這人過去私下裡又未曾和自己打什麼交道,還是不見為妙。
那管事卻沒有立刻離開,繼續說道:「郎君,徐溫那廝這次帶了一份厚禮過來,您要不先看一下禮單再說吧!」
「禮物?」李懷生下意識的站起身來,他本是個貪鄙之徒,聽到這「厚禮」二字,立刻轉了心思,改口道:「也罷,你且將那禮單拿來與某家看看!」
那管事進得屋來,雙手呈上一張禮單,李懷生雙目在禮單上一掃,便好似被膠水黏在上面一般,再也離不開了。「彩鍛百段,金五十兩,銀百兩!城南如意坊一間宅院!徐溫這廝好大的手臂呀!」李懷生不由得咋舌道:「看來這廝當年平定朱延壽、田覠、安仁義之亂的時候,著實吞了不少油水進去,不然如何能拿出這麼大一筆厚禮!」李懷生心中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羨妒,歡喜的是白白的得了這麼一注大財喜,羨妒的是徐溫手中肯定還有更多的錢財。一旁的管事看到主人自從拿到禮單便好似癡了一般,臉上一時笑一時咬牙切齒,也不做答覆,只得小心的問道:「郎君,徐將軍在外間等候,我應當如何答覆他呢?」
李懷生這才回過神來,急道:「見,自然是見,快,快幫我更衣,我要親自到大門出迎!」
徐溫坐在門旁的小屋內等候,身旁只有一個老僕相隨,臉上無喜無怒,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只把一旁門衛的奇異目光當做不存在一般。過了約莫半響功夫,裡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李懷生快步趕了出來,一邊疾行一邊高聲道:「徐將軍若有事,只需遣一僕前來,小弟自然照辦,方才小弟有些許小事耽擱了,讓將軍久候了,請恕罪,恕罪!」說到這裡,李懷玉已經走到徐溫面前,拱手拜謝。
徐溫趕緊站起身來,叉手行禮道:「末將來得唐突,李總管肯拔冗相見,已是感激不盡,哪裡說什麼怪罪的話!」
看到徐溫如此謙卑,李懷玉心裡不由得閃過一絲快意,這個往日高高在上的男人,此時卻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但他還是竭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笑道:「將軍如此說便折煞懷中了!」說著便伸手延請徐溫進府。
二人回到屋中,分賓主坐下,不待李懷中開口詢問,徐溫便笑道:「某家今日厚顏做個惡客,不請自來,卻是有一樁大喜事。」
「大喜事?」李懷中聽了一愣,心中暗想:這徐溫好生奇怪,他有大喜事何必來找我,若非送了這麼一大注財喜過來,我還以為他是來消遣我的。想到這裡,他喝了一口茶水,笑道:「那懷中便恭喜徐將軍了,不過這事和懷中有何關係呢?」
「李總管誤解了,末將口中的喜事說的固然是末將的,卻更是總管的,末將此次來卻是向總管賀喜的!」徐溫此時臉上滿是諂媚的笑容,平日裡那幅端方穩重的模樣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李懷中聽到這裡,心中不僅有了興趣,也不再喝茶了,笑道:「懷中這裡有喜事?那小弟怎麼不知道,願聞其祥!」
「總管知道,大王甚喜馬球,若是一旬不在馬場上馳騁個兩三回,便會全身都不舒坦。」徐溫稍微停頓了一下:「可是這段時間,廣陵連綿多雨,城外的幾處球場都被沖壞,一時間也無法修復,此時若是能夠弄出一個距離和設施都合適的球場來,大王定然大喜。」
「不錯不錯。」李懷中點了點頭,可他眉頭接著便皺了起來:「只是這馬球場所耗甚多,佔地也不小,加之這段時間雨勢頗大,其實倉促見能夠建好的,莫非徐將軍胸中已經有了成見?」
「不錯,王府旁的小城不就是一個好場所,那裡地勢寬闊,地面也夯制的十分結實,就算下了這麼長時間的雨水也不會變為泥沼,而且四周的營房稍加改制,便可以作為存放器具的庫房和看台,馬廄也是現成的,將軍士遷出即可,也不會擾民,這豈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個好馬場?」
聽到徐溫建議將小城中的士卒遷出後將那裡改建為馬球場,李懷中不由得將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一般,苦笑道:「我道是什麼主意,這小城駐軍乃是先王時候便定下的鐵律,就為了打馬球將其撤出去,這肯定會被那些老將罵的狗血淋頭,不可不可,決計不可!」說罷李懷中便要起身向堂後走去。
徐溫一把拉住李懷中的衣袖,笑道:「李總管說的不錯,若是這般說,定然會被那些老將罵的狗血淋頭,可大王卻會喜歡。李總管你是大王的總管,而不是那些老將的總管,說句不該說的話,反正您無論怎麼做那些老將難道會說您半句好不成?」
李懷中聽到這裡,停住腳步,臉色陰沉不定,的確正如徐溫所說的,他們這些楊渥的元從心腹早已和一些淮南軍的元老們勢成水火,這種權位之爭也沒有什麼是非對錯可言,無非是站隊的問題,只要他李懷中能夠牢牢的抱住楊渥的大腿,那些老軍頭的罵聲其實並無所謂,甚至這種罵聲多從某種意義來說還是好事,因為這意味著李懷中別無選擇。只有老老實實效忠楊渥一條路可以走。
徐溫見李懷中反對將小城改建為馬球場的態度不再那麼堅決了,便上前一步小聲道:「小城屯兵雖然是先王遺訓,可大王才是如今的淮南之主,再說我們也不是永遠將軍士撤出小城,只不過暫時撤出罷了,等到天色轉晴,城外的馬球場重新修好,再將那些軍士撤回就是了,這也不算什麼違背先王遺訓吧!」
此時的李懷中已經完全被徐溫那條三寸不爛之舌給說服了,他也知道依照楊渥的性格,這條建議一定能得到主上的喜歡,對自己大有好處。想到這裡,他不由得疑惑的問道:「徐公,這事你為何不自己和大王說呢?偏要通過我這裡,還送這麼一大筆厚禮來。懷中自問平日裡對徐公並無什麼恩惠呀?」
徐溫看看左右無人,突然斂衽拜倒在地,他這突然的舉動倒一下子把對方給嚇著了,李懷中趕緊攙扶住徐溫雙臂,急道:「徐公速起,有事直言便是!」
徐溫卻是跪伏在地,堅持不起,沉聲道:「徐某之所以將此事說與李總管,便是要投到總管宇下,萬望總管不棄徐某愚鈍,予以收納!」
「徐公你官位遠在懷中之上,你這又是何必呢?快快起來吧!」李懷中見狀,不由得頗為尷尬,竭力想要扶徐溫起身。可徐溫卻是伏在地上不起,口中話語如連珠炮一般噴出來:「李總管你乃是大王心腹,雖然如今官職還在徐某之下,但他日必將在徐某之上,萬望總管莫要推脫,而且大王麾下心腹頗多,總管你也需要臂助方能成一番事業的!」
李懷中聽到這裡,不由得暗自點頭,的確正如徐溫所言,楊渥麾下的那些心腹人數也不少,之所以現在內部鬥爭還不明顯,不過是因為外部還有強敵罷了。李懷中本人在楊渥手下也不是第一梯隊的,若想在將來走的更遠,眼下就應該多做準備,眼前的徐溫手中握有重兵,若是傾心接納,未來便是多了一大臂助。想到這裡,李懷中臉上變出一副親切的笑容來,柔聲道:「既然如此,某家便去和大王說說吧,只是什麼投入宇下之事再不要提了,從今往後,你我便不再分你我,今日之事,心照不宣便是。」李懷中從懷中取出那張禮單塞回給徐溫道:「這些東西就敦美便收回去吧!」
徐溫卻不接那禮單:「徐某平定田、安之亂時,也拿到過一點好處,總管在王府之中,用錢的地方不少,還是莫要推辭了,只要今後總管高昇的時候,還念得在下的好處,徐某便感念不已了。」
李懷中沒奈何,只得將那禮單納入懷中,心下不由得大暢,笑道:「既然如此,懷中也只得卻之不恭了,今日之事李某定然銘記在心,敦美請放心。」
徐溫見自己此行的目的達到了,便起身拜別,笑道:「徐某在這裡不好呆的太久,那些財物明日自然有人送到府上,房契也在其中,免得惹人閒話,還望總管見諒。」
李懷中想想也是,便也不再挽留,送徐溫出得門外方才回到屋中,又從懷中取出那張禮單,又將上面的數字掃了一遍,只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泰,又讓管家重新整治了一桌精美酒餚,自斟自飲,到了深夜方才罷休。
徐溫回到府中,不動聲色,也不見外人,只是在府中靜養。果然數日後,便聽到消息,王府旁小城中那三千兵被遷到廣陵城外,小城外在雨天大興土木,工匠們和遷出城外的軍士們怨聲載道。徐溫聽了暗喜,正準備出門去軍營,卻聽到外間有人通傳,說嚴可求嚴先生求見,徐溫正思量是否找個理由推辭了,卻聽見外間一陣驚呼叫喊聲,還沒回過神來,卻只見一個疤臉文士已經衝進門來,劈頭蓋臉便問道:「徐溫你獻此毒計,到底有何居心?」
徐溫抬頭一看,來人正是嚴可求,只見對方臉上數條傷疤好似幾條大蜈蚣一般扭曲顫動,看起來分外可怖,顯然已經氣惱到了極點,徐溫揮手示意趕過來的親兵僕役退下,伸手延請嚴可求進屋,關上房門,方才笑道:「徐某這幾日有小恙纏身,都在府中靜養,全然不知嚴先生說的什麼『毒計、妙計』,您只怕是搞差了!」
見徐溫將一切推的乾乾淨淨,嚴可求不由得大怒,待要發火,卻又強自冷靜了下來,沉聲道:「李懷中出得那個將小城中親軍撤到城外,將小城改建為馬球場的主意可是你出的?」
「哦!」徐溫皺了皺眉頭,做出一副努力回憶的模樣,讓嚴可求看的氣悶不已,過了半響,徐溫方才一副如夢初醒的模樣,笑道:「不錯,數日前我的確在李總管面前提過一句,不過也就是隨便扯了一句罷了,沒想到他竟然去跟大王說了,如何,這不是好事嗎?」
「好事?」嚴可求看到徐溫那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便是氣不打一處來,高聲道:「這怎麼是好事,小城駐軍不可擅動這是先王留下的遺訓,你卻將其改為馬球場,難道你有不軌之心,要謀反不成?」
屋中的空氣好似一下子凝固了起來,嚴可求好似被自己剛才說出來的話語嚇住了一般,唯有徐溫倒是鎮靜的很,一副笑吟吟的樣子,看著嚴可求的目光毫無敵意,彷彿剛才那番激烈的話語並非出自對方之口一般。
「徐將軍你不會謀反吧?不會當真想謀反吧!」嚴可求低聲的重複自己方纔的話語,此時他的語調不再像是指控,反倒有點像是乞求,像是不敢面對事實真相的孩子。
徐溫站起身來,柔聲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想必你在大王面前已經反對過了,結果如何呢?」
徐溫的語音並不高,但卻立刻擊中了對方的要害。嚴可求好似一片秋風中的樹葉一般顫抖起來,問題的答案也就不問可知了。徐溫拍了拍嚴可求的肩膀,笑道:「楊渥是個什麼樣的人,嚴先生你應該知道了,楊渥身邊是些什麼樣的人,你也知道了,我為何要這麼做,嚴先生你這麼聰明的人,想必也不用我說了,該怎麼做,也不用我教你了吧!」
嚴可求的肩膀佝僂了下來,好像一下子突然老了十歲一般,過了半響,他低聲道:「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你說呢?」徐溫笑道,笑容溫暖的很,好像是面對著一個孩童一般。
嚴可求沒有回答,轉過身去,向屋外走去,此時他的身體裡再也沒有剛剛進來時的那種勁道了,彷彿有個黑洞將其抽走了,剩下的只是一個名叫「嚴可求」的空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