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也不必妄自菲薄,您能從一介淮上土豪,不到十年便割據兩浙,位極人臣,與楊行密也是一時瑜亮,便是他還在世,進去不足,自保還是有餘的1」陳允在一旁插口,轉而對王茂章問道:「如今戰局雖然表面上對我方有利,但敵軍動向不明,王宣州,您在淮南軍中多年,知曉內情,還請您不吝賜教,指點迷津。」
王茂章微一沉吟,並沒有立即作答,他臨時受招,來時便已經明瞭呂方招他來的目的,只是世人皆有私心,王茂章亦不例外,且不論他的滅門大仇,縱然為自保計,他心中也希望鎮海軍能夠擊敗淮南,至少戰事連綿不絕,互為寇仇才好,否則雙方一旦修好,他這個出奔之人就算可以保住性命,處境也是尷尬得很,報仇那就更不要提了,只是呂方先前想方設法與淮南軍停戰修好,若是自己出言挑撥,以呂方的精明時間一久定然會被拆穿,那時下場便不堪設想。
想到這裡,王茂章字斟句琢的說道:「王某窮途來投,大王以國士相待,某家自然以國士相報,但有所知,定然傾囊相訴。只是兩軍對壘,形勢瞬息萬變,又豈是在軍帳中揣度的出來的?末將只怕所言不當,誤了軍機,便是萬死也難贖其罪!」
呂方笑道:「王公但說無妨,某家雖然愚鈍,但還不是那種委過於人的昏主!」
王茂章點了點頭,道:「淮南將帥為李簡與陶雅二人,一人急一人緩,互為佐使,一時間也難以揣測他們下一步的做法。但兵法有云『勿持敵不來,應持吾有備。』雖然難以揣測敵軍的下一步動向,大王只要先看看己方薄弱之處何在,小心防備,至少先位於不敗之地了。」
聽到王茂章這般說,呂方眼中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本以為以王茂章對淮南軍內情的瞭解程度,能夠給自己一些有益的建議,可想不到居然說出這麼一番不鹹不淡的話來。兩軍對壘,又豈會沒有薄弱之處,只不過在對方打擊到自己薄弱之處之前先將對手擊垮,自然薄弱之處便不再是了,若是按照王茂章所言,豈不是將好不容易搶到手的主動權又拱手讓了出去?呂方心中不由得暗想:「這王茂章莫不是傷心過度,心緒失常,胡言亂語起來了。」
呂方盡力掩飾住自己的失望,起身強笑道:「王公所言甚是,此番打攪王公了,時候不早了,您且先回去安歇了吧,陳掌書,你且待本王送王公一下。」
過了半盞茶功夫,陳允送王茂章回來,皺眉道:「大王,這王茂章好生奇怪,按說他與楊渥有那般大仇,為何還出這等主意,難道說有什麼隱情不成?」
呂方也搖了搖頭,道:「本王也是覺得奇怪,也罷,眼下要緊的是趕快把常州拿下來,只要拿下此州,長江之險淮南便與我方共有,楊渥在廣陵便不可安枕,不像現在,只有他打我,沒有我攻他。」
兩人正在商議間,外間一名校尉領著一名探子趕到階下,高聲稟告道:「稟告大王,傳來急報,淮南大軍已經出宣城,沿句溪水逆流而上,兵鋒甚銳,形勢萬分緊急。」
呂方快步走到階旁,急問道:「淮南軍有多少兵馬?」
「敵軍戒備森嚴,哨探無法靠近,只看到行軍隊列綿延十餘里,光是指揮一級的旗幟便有五十餘面,軍容十分壯盛!」
「五十餘面?」呂方不由得眉頭緊皺,淮南軍和鎮海軍的編制都是脫胎於晚唐軍制,相差不大,都是分為都——指揮——軍(廂)三級,百人為都,五都為一指揮,十指揮為一軍(廂),一指揮便有五百戰兵,如此算來這支敵軍就有戰兵近三萬。開戰時淮南一方總共的兵力也不過六萬,連番戰事後折損了近兩萬人,就算後來楊渥又補充了部分援兵,但考慮到他現在和淮南內部老將的惡劣關係和北方的壓力,他撐死也就抽出個一兩萬來,這般算來,此次淮南軍竟然是掃數而來,一副決一死戰的態勢了。
呂方站在階前苦思了許久,旁人也不敢打攪,那哨探一路上換人不換馬,趕了兩百餘里路,早已經是疲憊到了極點,跪在地上只覺得一對眼皮灌了鉛一般,不住的往下沉,一不小心手上一滑,跌在地上,腰間的盛水竹筒碰在青石台階上,發出輕響,這才驚醒了呂方。那哨探見自己犯了失儀之罪,叩頭如搗蒜一般,呂方擺手賞賜了錢帛讓其退下歇息,又下令多派哨探打聽消息,又遣人請王茂章來商議軍情。
廣德,嚴公台,不遠處的官道上,大隊的士卒和車輛正在通過,激起的塵土泛起,倒好似起了一場大霧一般,有些浮塵稀稀拉拉的落在台上的殘碑上,將上面殘餘的文字遮蓋的更厚了,粗粗看去,和尋常石頭又有什麼兩樣。
台下傳來一陣人聲,台上那幾隻棲息在老樹上的烏鴉呱呱叫了兩聲,振翅飛遠了。過了一會兒,一行人上得台來,當中那人身披鐵甲,外裹大紅色的披風,正是陶雅。陶雅看了看台上景致,眼中滑過過一絲哀傷的神色,他漫步走到那塊殘碑旁,對身後那些將佐問道:「爾等可知此地為何叫做嚴公台嗎?」
他身後那些將佐都是些江北人,又粗鄙不文,不由得面面相覷,半響也無人回答,陶雅笑了笑,自問自答道:「傳聞東漢時賢士嚴子陵常垂釣於此地,故以嚴公台而名之。」他隨手將眼前那塊殘碑上得浮塵擦去,破舊的石碑上現出五個字來「陵垂釣於此」,想必斷去的那半塊石碑上面刻有的便是「嚴子」這兩個字。陶雅伸出手指在石碑上摩畫,悠然歎道:「滄海桑田,物是人非,若非那塊只剩一半的殘碑,誰又知道數百年前先賢垂釣於此地?」
隨行的將佐不知為何陶雅突然感風傷月起來,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一個機靈的靈機一動,上前笑道:「我等自然是不知曉的,不過陶帥文武兼資,尤其是我等可以望其項背的,豈不知數百年後此地又多出幾個陶公台什麼的!」
眾人趕緊齊聲應和,唯恐落於人後。陶雅笑道:「你們可知我為何知道此地來歷?」
「陶帥博覽群書,自然是知曉的。」方纔那出言的將佐趕緊接了上去。
「錯了。」陶雅搖頭道:「此地的來歷我並非是從書上得知,而是親耳從別人口裡聽到的。」說到這裡,陶雅看到隨行將佐眼中露出不解的神色,便隨手劃了個半圓,笑道:「你們坐下吧,反正大軍通過還要些時候,某家便將此事說與爾等小子們聽吧。」
說罷陶雅自己也在那殘碑上坐下,開始回憶往事:「算來是十四年前,不對,是十五年前,孫儒渡江圍攻宣州,他的前鋒便駐守在這嚴公台之上,我當時年紀也和你們一般大,楊王令我領騎兵襲之。」說到這裡,陶雅的話語停了下來,彷彿他的思緒已經趕不上說話的速度,需要停下來等候一會似的。
兩旁的將佐們都沒有參加過那場苦戰,雖然他們已經知曉戰事的結果了,但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那結果如何呢?戰事激烈嗎?」
「激烈嗎?」陶雅臉上泛起一絲苦笑,道:「我當時麾下有騎兵四百,步卒千人,一番苦戰下來,有個完整身子的還有兩成,這嚴公台上血足足浸下去有半尺深。」說到這裡,陶雅隨手揭開上衣,袒露背部,只見背上一道傷疤由左腰一直延伸道右肩,十分駭人。
「若非我那件甲好,只怕在這裡和你們說話的已經不是我了。」
饒是那些將佐也是歷經生死,聽到陶雅這番敘述,也只覺得屁股下面好似有一層白骨一般,耳邊的風聲也變成了垂死的呻吟聲。方纔那個插話的大膽將佐擠出笑容道:「蔡賊雖然強悍,可最後還是為楊王所擒,我等這番出兵,也定然能旗開得勝,克服廣德,報前番兵敗之恥。」
「旗開得勝?」陶雅臉上浮出一片苦笑,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的浮塵:「也罷,你們下山準備一下吧,我們也要上路了。」
「喏!」眾將佐趕緊起身領命,紛紛退下,最後那個見陶雅還站在原地沒有動身的跡象,正要詢問。陶雅擺了擺手道:「先下去吧,某家在這裡再一個人呆呆。」
那將佐不敢多言,叉手行禮便退下了。此時嚴公台上只留下陶雅一人,只見他在台上漫步走著,不是撫摸一下殘垣斷壁,老樹枯籐,過了半響,他才向台下行去,走到路口卻又停下了,回頭又看了看那半塊殘碑,臉上浮現出一絲自嘲的苦笑:「唉!老了老了,今日你陶雅憑弔別人,卻不知他日誰又來憑弔你陶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