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都起來吧,這些日子也勞煩諸位了!」為首的那人從坐騎上下來,伸手扶起玄機,此人身著錦袍,正是呂方,自從沈麗娘產下幼子以來,他抽得出空便趕往靈隱寺,探望母子二人,他好幾次都開口想要勸說沈麗娘搬回府中靜養,也方便些,可平日裡十分溫順的麗娘不知是什麼緣故,執拗的很,只說這靈隱寺中清淨的很,又有菩薩庇佑,一定要呆到滿月以後才肯回城中去。呂方雖然不信什麼菩薩庇佑的鬼話,可這山間空氣新鮮,無人喧鬧,便和後世的療養院一般,產婦生產後往往心情容易抑鬱,便依了沈麗娘,自己在杭州城與靈隱寺間奔走。
「豈敢豈敢!呂相公說的哪裡的話,貧僧等不過是盡了本分罷了!」玄機臉上滿是諛笑,隨即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道:「公子出世之時,赤霞滿天,紅光入於室中,香氣瀰漫,有此吉兆,將來定然是貴不可言啦!小寺能夠做公子的出身之地,那是榮幸之極呀!」
聽了玄機的話,呂方身邊幾個聽到的親兵臉上都是喜色,隨著唐昭宗死去的消息逐漸被傳播開來,稍微有點見識的人都明白這大唐的三百年江山就要到頭了,在這個鼎革之季,誰都希望跟隨的主公能夠一統天下,至少也能割土為王,自己也能夠當個從龍之臣,蔭庇子孫,聽到這主持說的這麼有鼻子有臉的,莫不是這二公子將來是九五之尊的命數。倒是呂方臉上神色倒是怪異得很,倒好似走路不小心踩到了臭狗屎一般。
「自己以前讀歷史書每次讀到描述帝王降生時各種異象時,還經常嘲笑那些編史書的傢伙也不變變花樣,幾千年來都差不多,想不到今天竟然落到自己兒子身上。」呂方心中暗忖道,他自然不信那個玄機和尚的鬼話,可偏偏又不能當面揭破,畢竟這個謊話對自己還是有點好處的,只得強笑道:「想必是時候湊巧,霞光正好照到產房罷了,犬子豈有那等貴命,主持想必是搞錯了。」
玄機見呂方這等模樣,心下不由得打起了鼓,這呂相公眼看是要做兩浙王的人了,為何對自己方纔的那股子造勢的話好像並不高興的樣子,他本是個極精明的人,心念閃動間,突然想到:「糟糕,好像呂相公早已立了嫡子,我說這個次子貴不可言,那那個嫡子又放到哪裡去呢?」想到這裡,他趕緊強笑道:「呂相公說的是,貧僧淺陋之處,還望相公見諒。」
呂方倒沒有猜出玄機心裡那麼多彎彎繞,他心中思念嬌妻愛子,哪裡還有心思在這裡和這個老禿驢磨嘴皮,口中道:「罷了,罷了,我們先上山吧,主持有何事我們在路上邊走邊說吧。」
那主持趕緊躬身讓開,旁邊早有青壯僧眾抬了具乘輿來,原來靈隱寺的山路頗為陡峭,騎馬頗不方便。呂方也不客氣,自顧上了乘輿,那玄機便在乘輿旁隨行,一行人便往寺院行去。
玄機在呂方轎旁隨行,嘴裡說著山間景致來歷,心裡卻在想著如何才能把話頭扯到自己想要說的事情去,本來像這次呂方前來,他只需在寺門處迎候便可,不必如此辛苦,可他偏生要在山下迎客廳相侯,就是為了多些與呂方相處的時間,好找個好機會提出要求來。這玄機歷經世事,深知「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的道理,往往越是地位高的人物反而越是好說話,偏生是那些地位卑下的小人物往往反而死死咬住,難纏得緊。
玄機邊說邊想,腳下卻不留神,被石階絆了一個踉蹌,險些跌倒。乘輿上的呂方看到了,趕緊吩咐停下來,一邊笑道:「主持這般年紀,為何不再多準備一副轎子。」
玄機本欲說自己身份卑微,不敢與呂方一同乘坐乘輿,話剛到了嘴邊,又靈機一動,改口道:「相公有所不知,敝寺這兩年來開支甚是緊張,全寺僧眾都是步行,便是這乘輿,還是臨時從庫房中翻出來的。」
呂方聽了一愣,還沒來得及回答,玄機身旁的幾名僧眾心領神會,紛紛應和,指著自己身上的僧袍說寺中已經數年沒有發僧袍了,許多僧人迫於生計,也離開寺院遊方去了,眼看這東南一大叢林便要消亡了。
呂方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就明白了那些僧人的用意,自從自己去丹陽以來,佛教寺院便是自己的主要動手對象,因為歷朝歷代,佛教寺院都有著免稅免役的特權,他們蔭庇大量的人口,形成了半獨立的宗教勢力。呂方佔領兩浙之後,更是利用各種機會,對轄下的多處寺院加以各種限制和打擊,沒收土地,徵收度牒錢,解散僧兵,料理民籍,各種手段不一而足。靈隱寺自然也不例外,在呂方自己的印象中,光是沒收的田地就不下五千畝,也無怪乎這老和尚要在自己面前哭窮了。
若是在平日裡,呂方最多拿幾句話搪塞掉也就罷了,畢竟區區一個靈隱寺主持也沒什麼機會碰到自己,惡人讓高奉天這個僧官去做就是了,可今日卻不同,好歹自己老婆還在人家的寺廟中,兒子又是剛出生,一毛不拔也說不過去,於是呂方笑道:「主持倒是清苦的很,這樣吧,我回去後,全寺僧眾每人我送一匹布,一石米,就算是麗娘母子的食宿之費吧。」
那些僧眾見呂方開了口,趕緊紛紛稱謝,一匹布一石米雖然不多,可也可以做兩身衣服了,數月食用,再虛報些人數上去,也算是一筆小財了。可那玄機卻搖頭拒絕道:「相公,我輩釋門子弟,既然出家修行,衣食自當儉樸為上,這衣服雖然有些補丁,也足夠遮體御寒,正好磨練心志,縱然糧米有缺,僧眾採擷些野菜,也就夠了。這些布帛糧米還是施捨給附近貧苦百姓吧。」
聽到玄機這般的回答,倒是讓呂方吃了一驚,不由得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這五十許人的老僧。「莫非眼前這人乃是真正的高僧大德,倒是自己先前看輕了他。」呂方暗自思忖道,他又表示了兩次自己的誠意,可是那玄機還是堅持寺中可以自給,最後確定了對方並非虛言推辭後,呂方臉上終於露出了真心的笑容:「玄機法師果然是高僧大德,慈悲心腸,好,明日我便將這些糧布分與附近農戶。」
「阿彌陀佛!相公這般善行定然能感動上天,後世必有福報。」玄機雙掌合十謝道。
眼看著到手的好處卻飛了,眾僧侶的臉上都泛著一絲苦澀,連宣讀「阿彌陀佛」的佛號聲音都有些不齊。呂方是何等精明之人,已經看出了這乃是玄機一人的善舉,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畢竟是人就有私心貪念,便是出門修行之人也不例外,像這等捨己為人的人一個兩個也就罷了,若是一群人都是,那決計沒有的。到了此時,呂方對這玄機的印象越發好了起來,索性跳下乘輿來,只說在上面做的氣悶,要下來與玄機同行。
一行人又行了半響,遠處已經可以看到建築物的影子了。呂方舉目望去,只見樹影婆娑,流水聲聲,紅牆黃瓦間於其中,好一番世外桃源的模樣,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回頭對玄機笑道:「怪不得麗娘住在你這兒便不想回去了,待到我諸般事了,便來這寺旁結一草廬居住,將那塵世間的瑣事盡數丟開,做個快活神仙去,那時,你這大和尚可莫要趕我呀!」
玄機笑答道:「相公說笑了,如今正是亂世之秋,百姓有倒懸之苦,聖天子有東顧之憂,正是大丈夫入世之時,呂相公如何能棄之不顧,出世結廬而居呢?」
呂方聽了玄機的回答,靜靜的看著遠處寂靜的景色,眼中滿是希冀艷羨之色,過了半響,才快步向前走去。隨著距離的越來越近,呂方臉上神色變得越發不快起來,原來這靈隱寺遠看還沒發現,走近了才發現許多廟堂多有殘破,有的乾脆只剩一個地基,梁木大柱都被拆乾淨了。
「玄機主持,這是怎麼回事?寺中不像是遭了水火之災,倒像是被人打劫了一般?」呂方突然回頭問道。
聽到呂方的問話,玄機的臉上愣了一下,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方才低聲道:「這個,乃是那年范長史討伐錢婆留時,向寺中借了些木材,後來卻忘了還,結果小寺無力修繕,變成了這般模樣。」
那玄機語音雖小,呂方聽了卻鬧了個臉紅,原來這禍首是自己,當年自己圍攻杭州之時,范尼僧為了報父仇竟然將靈隱寺中的許多梁木盡數拆去,運下山來,自己的那兩座大攻城塔的材料許多便是來自於此,只是時候久遠,呂方一時忘了。這玄機說的什麼「借」自然是顧自己的顏面,當時的范尼僧只怕是拿著刀子借的。
「見諒見諒。」呂方趕緊出言遜謝,他也不敢出言修復這靈隱寺,這些廟堂上的梁木多半需要少有的良材,像杭州附近地區早已開發的差不多了,只怕很難找到那麼粗的木材,只有從浙南山地中才採伐的到,加上運費,耗用民力不少,不是太平年間,誰也沒有多餘的人力物力搞這個不時之需。此時呂方對這玄機的印象已經很好,也不願意以虛言誆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