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鎮海節度府後面,本有一個大的水塘,附近的百姓都喚作余塘,余塘當中有一小塊陸地,約莫有半畝大小,與陸地用一座小橋相連,本來只有一處亭子,早就荒廢了,可最近卻建起了一起院落,那座孤島與陸地相連的小橋旁甲士林立,便是偶爾有進出的書吏也都要一個個契合符節,戒備十分森嚴,有路經塘邊的婢僕都下意識的加快了腳步,彷彿多看上一眼此地便會惹來什麼禍患一般。
上得島來,就會發現這院落與府內的其他建築不同,竟然沒有用上一塊木頭,全是由磚石建設而成,連窗戶都是用鐵條製成,院落兩側是兩排房屋,房門也是完全用鐵製成,在房門的上方掛著銘牌,分別寫著兩浙各州的名稱,只有當中的大堂中放著幾張木椅,這可能是這院子內部唯一的木製品了。
「很好,此地干係重大,且不可留下一點易於著火之物,所有要查閱或者謄寫書冊之人都必須在堂屋去外面工作,且不可在庫房內點燃火燭。」從左廂那間掛著「杭州」銘牌的房間裡傳出一陣人聲,隨即沉重的鐵門被推開了,第一個從裡面走出來的是個紫袍男子,正是鎮海軍節度使呂方。
緊跟著呂方走出來的卻是掌管兩浙金谷的節度府推官駱知祥,他點頭應答道:「主公說的是,我馬上就吩咐下去,將屋內的木製書櫥全部換成鐵製或者石頭的。」
呂方滿意的點了點頭,提醒道:「那些存放書冊的地方須得小心照看,切不可被蟲鼠啃食了!江南天氣鄙濕,還要防止潮氣霉爛,屋內須得準備生石灰。」
「為以防萬一,還是在其他地方再建一個庫房,將書冊謄抄一份,萬一有一份損壞了,也有補救的機會!」
「不錯,要做一個備份!」作為一個穿越者,呂方對部屬這個提議很滿意,禁不住用了一個前世常用的術語。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進得堂屋中,只見寬闊的堂屋中擺放著數十張几案,在每張几案前都有一名到兩名書吏忙碌著,不時有人將他們几案上謄抄好的文稿呈送到幾位官長那裡,那些官長在仔細檢查完那些文稿,確定無誤之後,便將其裝訂成冊,放到最當中的几案上,如今正是八月的天氣,正是炎熱的時候,眾人個個忙得汗透重衣,可沒有一個人停下來歇息。呂方走到那個當中的几案前,隨手拿起一本書冊,只見封面寫著一行遒勁的柳體字「浙江西道杭州臨安縣吳興裡」,呂方打開名冊,只見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卻是看不太懂,不由得回頭看了駱知祥一眼。
駱知祥趕緊上前解釋道:「主公,本朝開國之時,承戰亂之餘,戶口凋零,百姓疲敝,卻能平定突厥、薛延陀等強寇,只因賦役均平。下官打算推行「裡甲」之制,以110戶為1里,推丁糧多者10戶輪流擔任里長;餘下的100戶分為10甲,甲有甲首,每甲10人;對鰥寡孤獨不能眼役者,附於1甲之後,叫作『畸零』,里長、甲首負責一里一甲的事務,10年一輪換。在裡甲制度基礎上,編製賦役書冊,以裡為單位,每裡編一冊。在冊首頁繪製戶口、賦役總數圖表,每隔10年官吏更定籍冊,一式4份、兩份分存在節度府中,府縣各存一份。如此一來,官府若要征發勞役,便有據可行,惡吏無法操持上下,從中取利,豪強也無法盤剝小民,橫行兼併。」
呂方點了點頭,重新查看起這名冊來,只見其首頁詳細註明了這吳興裡中總共的戶口數和大牲畜土地數量,還有田地的肥瘦程度,後面每頁則註明了每戶的人員性命和土地大牲畜數量,這樣一來官府對於征發多少人力物力而不會造成百姓無法生存下去便心裡有數了,而且那些豪強再也無法把勞役推到其他百姓的身上,沒有這個特權作為基礎,舊有的豪強勢力也會很快消失。
「那現在進度如何?杭州共有多少戶口?」呂方翻看了兩頁,將書冊放回几案,隨口問道。
顯然駱知祥對於呂方的問題早有準備,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錢塘,於杭,臨安,富陽,於潛,鹽宮六縣都已經完成了,只有唐山和新城二縣才剛剛開始,估計九月底便能全部整理完畢,現在確定的戶口數共有八萬八千五百七十一戶。」
「七萬八千五百七十一戶?有這麼多?」呂方驚訝的睜大了眼睛:「我記得元和年間只有五萬餘戶的,怎的經過了這麼多次戰亂,反而多了這麼多,不是還有兩個縣沒有統計上來嗎?」
「相公果然博聞強識。」駱知祥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馬屁,笑道:「想必是從那李吉甫的《元和郡縣圖志》中看得的吧,相公可還記得開元年間杭州的戶口數?」
呂方皺眉想了一會,有些不敢確定的答道:「好像是八萬多戶。」
聽到呂方的回答,駱知祥笑了起來:「不錯,主公想想,開元雖然號稱善政,可畢竟離隋末戰亂並不久遠,戶口蕃息也需要時間,而到了元和之間有近百年,杭州所在的江南之地又未經戰亂,豈會戶口反而少了近一半?」
「蔭戶,一半以上的百姓都是蔭戶。」呂方喃喃低語道,這就是中國古代王朝無可救藥的慢性病,隨著王朝的持續,社會的財富和人力都在持續增長,可是這些增長的財富和人力都掌握在擁有免稅免役的特權階級手中,中央政府可以動員的實力並沒有隨之增長,可負擔卻不斷增大,一旦出現了自然災害或者外敵入侵,中央政府便捉襟見肘,這些特權階級看到形勢不妙,便或者使用這些人力財力發動反叛,取而代之,或者割地自守,等待新主待價而沽,換取更大的特權和富貴,這一切在中國這片土地上一遍又一遍的上演,彷彿永遠不會改變一般。
「也許自己也不過一個其中的過客罷了!」呂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繼續問道:「其餘各州的情況呢?」
駱知祥的臉上露出難色,答道:「湖州那邊范公已經搞的差不多了,畢竟那是相公的發家之地,其餘各州進展都不快,懂行的人手不夠,倒是台州進展的挺快,昨日送來的名冊來看,他們臨海、寧海兩縣已經完成了,進展在出去杭州和湖州之外的剩下各州中是最快的。」
呂方滿意的點了點頭:「駱推官不必著急,這事情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須得小心從事,若是被人在圖冊裡做了手腳,貽害可是無窮,待到秋後,你便派出人手抽取圖冊複查,若是發現有人敢在其中動手腳的,殺無赦!」呂方到了話語的最後,還是露出殺伐果斷的梟雄氣度。
駱知祥趕緊連聲稱是,雖然呂方的殺氣指向的不是他,他還是覺得脊樑上不由得升起一股涼意,畢竟他可是見識過呂方的手段,在這個人一路行過來的道路兩旁,已經倒下了無數的犧牲者,想必再多上一些,他也不會有什麼感覺的。
呂方轉過頭來,臉上已經多了一些笑容:「駱推官,記錄田土的書冊也要抓緊,缺人手,缺錢,都儘管開口,戶口和田土這兩件事情搞明白了,我這個鎮海節度使才明白自己有多少家底。『知人曰智,知己曰明』某家算不上智慧,可總得當個明白人吧!」呂方說道這裡,也不待駱知祥回答,便自顧走出屋來,抬頭看了看天上火辣辣的太陽,回頭道:「如今正是最熱的時候,回頭我讓人每天送些我地窖裡存的冰來,做成冰鎮酸梅湯分給這些書吏,也好解些暑氣。」
駱知祥趕緊拱手拜謝,他這些書吏已經連續忙了許久,雖然這島上四周都是水塘,較之府中其餘地方要好了許多,可這些日子的炎熱也是在難熬的很,呂方這般體恤下屬,自然讓他感激涕零的很。
呂方擺了擺手,制止了駱知祥的拜謝,道:「不必了,我呂方行事,有功必賞,有過必罰,這些書吏都是有功之人,用些冰是應該的。如今楊行密已經平定了田安之亂,又讓李神福派去東征杜洪,又把台蒙和王茂章這兩員重將放在宣潤二州,整軍練武,給我們留下的時間不多了,你要知道,吳越之地,參差交錯,山水相連,非吳吞越,即是越吞吳,如果我們不能在他收拾完杜洪之前把我們內部的事情搞好,我們的下場和你的舊主沒有什麼區別。」
聽到這裡,駱知祥額頭上已經滿是汗水,渾似剛從水中撈出來的一般,躬身拜倒道:「下官自當盡心盡力,相公放心便是。」
廣陵吳王府。相較於去年,楊行密的臉色已經好了許多,雖然昔日那魁梧的身體現在只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可臉上也多了些肉,雙目也多了幾分神光。楊渥留在廣陵之後,楊行密也逐漸將一部分事務交付在他手中處理,楊渥小心從事,平日的言行也收斂了不少,楊行密看在眼裡,心情也舒暢了不少,無形之中,對他的身體也不無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