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流水,轉瞬之間已經是天祐元年(公元904)的二月了,此時的北方許多地方土地尚未解凍,農人們還躲在屋中忍饑挨餓,而位於浙南的台州,此時正是開耕播種的農忙時節,田野裡滿是忙碌的人影。與每年這個時候一樣,常有衝突的各家土豪也都將各自的部曲解散了,回家種田,就連逃散到山中的亂兵盜匪,也有許多回到家中耕作,至少也停止了對農戶的劫掠,畢竟這一個多月時間勞作,往往就決定了這一年的收成多少,各家土豪早就有了在此時停息爭奪的潛規則,就算是山間的強盜,也知道等百姓種出了谷帛才有的搶,做這種殺雞取卵的蠢事只會引起眾怒,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可是與往年不同的是,鄉間卻傳播著臨海城中的鎮海軍大官即將推行「度田料民」政策的消息,對與這個消息,各個階層的人們的態度是不同的:
剩餘不多的自耕農的態度是冷淡的支持,雖然自從台州大亂以後,無論是俞之恆還是後來入侵的明州軍,以及最近才進抵臨海城的羅仁瓊,都沒有足夠的實力來向他們收稅和征發勞役,可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負擔減輕了,恰恰相反,附近任何一個得勢的土豪都會毫不猶疑的掠奪他們的糧食和布帛,征發他們修築塢壁,乃至迫使他們成為和土豪有人身依附關係的田客、部曲,這些自耕農能夠保持住原有的自由身,不但要極大地幸運,而且自身也往往是最勇敢最精壯的漢子,他們知道,經過了「度田料民」,雖然他們要承擔繳納農稅、征發勞役的義務,但與此同時,「度田料民」這一行動本身也會從土豪手中奪去那些蔭田、田客,土豪也不會再有欺壓掠奪他們的實力,他們也會從土豪的壓迫和掠奪下被解救出來,相比起這個來,那些農稅和勞役的負擔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基於現有的實力對比,他們又對鎮海軍地方長官能否完成「度田料民」這一政策成功的執行下去表示懷疑,畢竟現在羅仁瓊能夠控制的只有臨海城附近不到五十里的地盤,比起那些土豪來說,他的實力是很微弱的,這些自耕農只會在「度田料民」政策馬上就要成功的時候才會表示支持,在勝負未分形勢尚不明朗的現在,羅仁瓊是不能指望可以從他們身上得到任何支持的。
人數最多的是各家土豪控制下的大量田客、部曲,他們對於「度田料民」政策的態度是很矛盾,一方面他們對於現有的為人奴僕,受土豪壓迫,「出則為兵,入則為奴」的現狀表示不滿,對於可以改變他們這一悲慘現狀的「度田料民」政策,有一定的希望;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些田客、部曲往往數代都與那些土豪比鄰而居,有的還是同宗同族,有強大的血緣和地緣紐帶聯結,在唐末盜匪橫行,官府軟弱的無政府狀態,這些土豪武裝集團同時也是對他們的一種保護,那些有一定政治軍事才能的土豪頭領,對手下的部曲、田客的剝奪反而比對那些還不屬於他們的自耕農要有節制一些,他們害怕實施了「度田料民」政策之後,列名籍書之中的他們,不但要承擔更加沉重的官府稅收和勞役,甚至還要被征發為兵,埋骨他鄉,此後再也不能和家人團聚,所以他們對於「度田料民」政策的態度是很複雜矛盾,既有支持也有反對,而且和他們所在的集團首領的各種能力也息息相關,一般來說,土豪集團的首領對部曲越是體恤,剝削越是節制,這個集團的部曲田客的向心力就越強,對「度田料民」政策的反對程度就越強,反之則向心力越弱,就越支持「度田料民」政策。
而最堅決反對「度田料民」政策的自然是人數最少的土豪首領,他們清醒的認識到這個政策就是衝著他們來的,臨海城中的官府的目的就是要把台州境內這些大小不一的土豪集團全部打碎,重新還原為原子化的「編戶齊民」,從而把土地和人口重新掌握在他們手中。之所以這些土豪還沒有「打到臨海去,揪出狗官來」,其原因無非是以下幾個:首先,這還只是個傳聞,臨海城的官府並沒有發出文告來,沒有一個興師動眾的名頭;其二現在是春耕季節,動員大量的部曲是件麻煩事,後遺症也很強烈;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臨海城的守兵雖然沒有多少,可是遠在杭州的鎮海軍主力可是個龐然大物,將其守官驅逐出去以後如何應對必然來臨的報復這是個大問題,最重要的是,各家土豪擁有的蔭田和部曲數量不同,自然對相應政策的反對程度和願意冒的風險也不同,大夥兒的眼睛都在盯著幾個最大的土豪,準備搭他們的順風車。串聯、結盟、出賣,一場場好戲正在原先或者敵對或者友好的土豪之間上演。
寧海縣周家,正如這個年代的許多村莊一般,與其說這是個村落,更不如說是一個塢堡。所有的建築都建立在一塊高地上,高地的四周和周圍的平地被一條深丈許,寬兩丈多的壕溝隔開,壕溝裡注滿了水;只有通過一座吊橋才能和外界聯繫。在你通過了吊橋之後,便是兩丈多高的外牆,外牆上有箭塔,在內牆和外牆之間則是快足有百餘步寬的空地,即使入侵者突破了外牆,在這塊毫無遮攔的空地上,面對三丈多高的內牆上的弓弩手,也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周氏一族的族人就聚居在這內牆之內,足有兩百餘戶,一旦外敵入侵,加上聚居在堡外的近千名部曲,就算敵人有兩三倍的兵力,進攻起來也非常吃力。
周家大宅,書房,兩名身穿青衣,手持長槍的壯漢侍立在門外,和這裝飾的頗有書卷氣的環境頗為不符。這時,書房內突然傳出一聲怒喝:「荒唐,實在是荒唐!」隨即一件東西從房內扔了出來,兩名壯漢往物件落地處一看,卻是被揉成一團的信箋。
那兩人正疑惑間,屋內走出一人來,兩名壯漢趕緊收回目光,目不斜視的看著院門處,好似根本沒有看到方才被扔出紙團一般。方才出來那人看了看那兩名壯漢,方才上前撿起紙團,納入袖中,方才重新回到屋中。
「家主,你又何必動怒呢?我周家乃寧海首姓,就是在台州,論土地,論實力,周家也是數得著的,他們奉周家為主應付這『度田料民』之事也是理所當然的。」說話這人臉頰微胖,下巴肥厚,下頷三縷微鬚,修剪的十分整齊,正是剛才出屋撿起紙團那人,周家家主的妻舅,劉雲起。
「雲起,你休得胡言,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勾當,呂方是什麼人物,當年在丹陽是,手下不過幾百兵,便將丹陽大族殺得個乾乾淨淨,吊在道旁樹木上的屍首有幾里長,你與這些土豪勾結起來,想要與他作對,只怕我們祖上都要化為餓鬼呀!」怒喝這人便是周家家主周雲成,他不過四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可此時的他臉色鐵青,兩邊太陽穴上青筋暴跳,顯然是已經怒到了極點。
周雲成執掌周家已經有十年了,處事精明強幹,周家也在他的統領下蒸蒸日上,在族中威望極重,可劉雲起被他這般怒斥,卻不但不怕,反而強項道:「家主,難道我們就拱手將田產田客悉數讓給官府不成,這片基業乃是周家上上下下近千口人,四五代才積攢下來的,可不是哪一個人可以說了算的。」
周雲成被弟弟這般頂撞,一時間竟然指著劉雲起,口中只能念叨著:「「你,你?」卻說不出什麼話來,的確正如方纔那人所說,一旦官府完成度田料民,此時的周家並無人擔任朝廷官吏,就算有人當官,也無法蔭庇這麼多的田產和人口,就要負擔這麼多人口的稅收和勞役,可如果不能免去官府的稅收和勞役,那些部曲田客又何必在這裡忍受周家的剝削呢?必然四散而去,這是周家絕對無法接受的,就算他是家主,也無法做出這樣的決定,平日裡恭順的妻舅敢於這般對自己說話,顯然是背後有一股子隱勢力支持,可鎮海軍更是惹不起的惡魔呀,想到這裡,周雲成只覺得兩個太陽穴上隱隱作痛,不由得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
「家主,在下也知道我們無法對抗官府,可是這度田料民之策實在是干係太大,是我們周家絕對無法接受的,台州、乃至兩浙的豪門大戶也都無法接受,只要我們聯合起來,就算是那呂方,也得掂量一下我們的份量,他總不能把我們全殺光吧。說到底,我們還是他治下的百姓,法不責眾嘛,到最後,我們肯定是要拿出一部分田地和蔭戶的,可是我們這邊聯合的人越多,實力越大,拿出的那一塊就越少,而且那些要和我們聯合的人越多,我們周家手裡的籌碼也就越大,到最後說不定周家不但不用拿出田產和蔭戶來,還能從中撈一塊好處呢?」劉雲起越說越是得意,到了最後更是眉飛色舞,幾欲笑出聲來。
「唉!」周雲成歎了口氣,劉雲起方纔的勸諫也有幾分說動了他,但是在他的心裡還是有覺得有些不對,可是讓他說,又不知道不對是在哪裡,一時間他的心中不禁有些彷徨無計,這時,他看到站在一旁的嫡子周虎彪,一雙眼睛正看著遠處的風景,倒好似眼前的這些煩心事和他沒有絲毫關係一般,不由得一股子無明火撞了上來,問道:「虎彪,你說說當如何是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