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府,宜山,此地位於臨海城以西約六十里,其山間有多處平地,有良田千餘頃,山間有水潭瀑布可以灌溉,無有荒年,台州內亂後,當地強宗豪族便聚集築壘自保,如今已經是十一月,田間的糧食早已收割完畢,當地農人也躲入塢堡之中,山間只看到一片片已經收割完畢的田畝,了無生機。
高奉天身披儒袍,坐在案前疾書,面前六七份已經寫好的,正攤開了好晾乾,免得弄污了,他這番模樣不像是那個見微識著,殺人於無形之間的策士,倒好似一個尋常刀筆吏。
這時外間傳來輕微的敲門聲,高奉天頭也不抬,高聲喊道:「進來。」只聽得咯吱一聲,外間已經進來一人,鬚髮灰白,手中還捧著七八份書信,卻是那臨海城中的賊曹胡利,他進得屋來,將那些空白文書放到案上,又將那些晾乾墨的書信收拾疊放好放到一旁,笑道:「這些是寧海縣那幾家的來信,他們都表示絕不會給明州趙賊一粒糧食,周家家主還將自己嫡子一同派來了。」
此時高奉天已經將眼前這封書信寫畢,聽到胡利的好消息,精神不由得一振,笑道:「如此甚好,你先將其安置妥當,我將這些書信回復完畢,便去見他。」說完便又取了一封空白文書到面前,伸出筆到一旁的硯台去蘸墨,卻只覺得手上感覺不對,轉頭一看,原來那硯台竟凍住了。
此時胡利也感覺到這屋子溫度極冷,不由得打了一個噴嚏,低頭一看,原來地上的火盆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趕緊一面大聲喊外間的僕人進來添些木炭,一面笑道:「高判官,這屋子跟冰窟一般,如何呆的下去,不如且歇息片刻,待屋子暖了再忙不遲。」
高奉天揉了揉雙手,才覺得自己在案前工作多時,手腳早已凍得發麻,尤其是雙足更是疼的好似針刺一般,趕緊站起身來活動手腳,這時外間的僕人已經進來,正給火爐加炭,屋中不由得起了點煙塵,於是他便走出屋外,透透氣,順便活動一下手腳,待屋內暖和了再繼續。
高奉天到了屋外,只見遠處山巒疊障,一條蜿蜒的山路曲折而上一直延伸到自己所居的壁壘,七八處石壘錯落有致的扼守這山路的要害處,險峻之極,不由得有感而發道:「某少時讀書,看到書中說『函谷關西據高原,東臨絕澗,南接秦嶺、北塞黃河,關在谷中,深險如函,雖一夫荷戟,萬夫趑趄。』今日身居險處,才覺其意,這壁壘如此險固,縱有萬人圍攻,又如何有用武之地,可見不識地理者,如何能用兵?」
一旁的胡利笑道:「判官所言甚是,台州已經戰亂經年,百姓無不依附豪強,據險自保,判官以大義相責,州中豪傑無不望風景從,深溝壁壘以待趙賊。如今已是寒冬臘月,趙賊求戰不得,野無所掠,最多不過一月,便會不戰自潰,只須三尺素書相招,不費一兵一矢,便收全勝之功,便是古之管樂,也不能比擬呀!」這胡利老的都快成了精,話語中不露痕跡的便拍了高奉天一個馬匹。原來高奉天發現自己兵力不足,無力抵禦明州兵入侵後,索性先將城中財物悉數搬出城外,並將臨海城附近的百姓漁民一同遷至此地,並以鎮海軍府長史的名義,修書給台州各家豪強,讓其堅壁自守,決計不許送一粒糧食與趙引弓,否則便以叛逆論處。臨海州城附近本已經荒蕪之極,所留下的不過是些四處劫掠的流寇,待胡可及這地頭蛇放出風聲去,不待高奉天派人,早就跑的一乾二淨,待到明州軍到了,便在椒江渡趁其立足未穩,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然後便將臨海城放火燒成了一片白地,連飲用的水井也填死了,諸事完畢後,高奉天便領兵退至這宜山,一面繼續與諸處豪強同信往來,一面派出哨探監視駐紮在城中的明州軍。那些台州本地豪強一來畏懼呂方兵勢強大;二來趙引弓昔日在越州的所作所為實在不太地道,他們也不願意賣身投靠,更何況高奉天又沒有強令他們出糧出兵上陣廝殺,只是要求他們堅壁自守,不接濟對方糧食,這般順水人情為何不做?於是幾乎所有接到書信的台州豪強都表示遵守高奉天的命令,有的還送來親信子侄到高奉天身邊侍衛,作為人質表明忠心作為將來的進身之階。這宜山上的胡家族主本和那胡利是同宗之人,眼下又看到其餘豪強這般表現,更是督促手下修築壁壘,小心打探,在這位高權重的高長史面前好好表現一番,將來呂相公取了這台州,自己也能弄件青衫穿穿。
「哪裡的話!此番若是事成,一來是仰仗主公威名,二來也是台州豪傑相助,高某孤身一人,身邊不過十人,縱然渾身是鐵,又能打幾顆釘。」高奉天搖頭笑道,他轉身對胡利道:「尤其是胡公,若無你一開始招來貴侄胡可及,說服這壁壘之主,後來又為我剖析台州豪傑關係,我又如何能一一修書說服,待此番事了,高某自當將其中明細向主公道明,某家在這裡可以給你打個保票,將來這台州刺史是誰不好說,長史一職定然非胡公莫屬。」
胡利聞言,饒是他年老成精,心中也不禁一陣火熱,自己從一開始下的賭注終於要兌現了,胡氏一族本來在州中不過是排不上字號小土豪,否則也不會躲在這宜居上自保,早就割據一縣半縣之地了,可抱緊了呂方這條大粗腿,眼看著就可以將其餘那些競爭對手踩在腳下了,看來自己將高奉天他們帶到了宜山還真是英明的決定呀。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拱手道:「高判官如此厚愛,叫老朽如何擔當的起,只是長史乃一州上吏,老朽學問不深,威望不著,如何擔當的起,若是耽誤了公事,便是萬死莫贖,還是請高賢大德為上。若判官念在老朽尚有幾分微勞,便請提攜一下族中的後進,為呂相公效犬馬之勞。」說到這裡,胡利斂衽下拜,一鞠到地。
「老狐狸,還是渾身雪白的那種。」高奉天腹中歎道,他此時心中對這胡利除了欣賞就是歎服,那一州長史雖然是從五品的官位,一州上佐,若是州中刺史之位空缺,他便是執掌州政,可按呂方的個性,又豈會將這台州之事交與這種地頭蛇的手中,定然是給他個長史的虛名,高高掛起罷了,而且他家族勢力並不大,本人又並非名望卓著,在這個長史的位子上只怕還會惹來其餘豪族的憤恨。他這般輕輕讓開,自己說不得必須在其他方面給予其補償,否則豈不是涼了那些投靠呂方的人的心,而且胡氏一族若是有人到鎮海都中從軍,對他們家族更是有莫大的好處。
既然對待這樣的聰明人,玩什麼樣的花招都是沒有意義的舉動了。高奉天也不推諉,道:「既然胡公如此謙退,那這州中長史之位便留待大賢了。胡可及可留在台州當個守捉使,你還可推薦三名族中少年到節度府中當侍官,你看可好。」
胡利趕緊又拜了兩拜,這次高奉天給的條件就實惠多了,胡可及那個守捉使雖然官職不大,但可是地方官,對胡家實惠不小。而那三個到節度府中當侍官便是給他們接近呂方的機會,從現在看來,這兩浙之地,將來定然是呂家天下了,能夠在呂方身邊做事,其前途定然是一片光明。想到這裡,胡利暗自下了決心,這三人一定要族中嚴加選擇,不可馬虎,胡氏一族未來百餘年的前途可就在他們身上了。
高奉天這次也不謙讓,大刺刺的受了那胡利兩拜,他這番做也是安對方的心,待胡利直起腰來,這幾下動作猛烈了,他是年近不惑的年紀,也不禁有些氣喘。兩人經過這番交談,之間的關係又是近了一層,胡利已經是以高奉天部屬自居了,笑道:「這周家乃是台州中數一數二的大族,幾乎據有寧海一縣之地,他遣嫡子為質,切不可慢待了,想必也有探聽虛實的目的,判官若是得空,不如與那少年相見,以大義相責,也不無裨益。」他此時才將周家實力和盤托出,也是留了個心眼,省得高奉天有了周家之助,自己和胡家在他的心中的份量便降低了,從而減少了收益,所以才拖到說定了之後才開口。
「如此甚好。」高奉天聽說周家有如此勢力,不由得喜出望外,也沒有察覺出胡利的那點貓膩,便轉身回到屋中,更換官服,前往接見那周家嫡子。
高奉天穿上官服,他本就儀容奇偉,這下換上正五品的官袍,更是顯得威儀非常,對著銅鏡修飾一番後,高奉天便吩咐胡利在前邊帶路,直往那周家使節所居之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