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佛兒冷哼了一聲,左右看看無人,低聲道:「呂雄,你是主公貧賤之交,遲早是要獨領一軍,執掌方面的,有些道理旁人都不敢跟你說,某家今日便說與你聽。你說這為將之道,第一是什麼?」
王佛兒雖然在呂方麾下是極信重的大將,可是平日裡謙恭下士,從無仗勢凌人的行為,可此時呂雄卻不由得斂容答道:「這個,為將之道第一的自然是通曉軍事,領兵克敵啦?」
「不對。」王佛兒搖了搖頭,道:「曹孟德提到用兵之道第一條便是『足食足兵』,讓將士們有飯吃,有衣穿,妻子父母皆有所養,然後再準備好兵器甲冑,訓練他們聞金鼓,知進退,後面才能談得上用兵打仗。當年主公在丹陽,度田宅,料甲兵,讓將士們有桑田自養,宅院可棲身,所以將士們才為之推鋒爭死,所向無敵,這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所以後來楊行密以主公為湖州刺史,主公才讓已有田宅於丹陽的將士們自由選擇,是留在丹陽還是隨他南下湖州,便是這個道理,為將者首要的便是對己方士卒的『善心』。」
呂雄聞言,心中卻有些不服,答道:「佛兒哥莫不是讀兵書讀傻了,依我看也不一定,戰陣之上,死人乃是尋常事,為將者有了善心,如何又能驅策士卒破敵,不說北邊那些藩鎮,便是淮上,當年動起手來哪個不是悉數上陣,沒吃的沒穿的去搶,驅趕老弱填壕溝,流竄攻取,大夥兒都是這般,不也這麼過來了。」
聽到呂雄的反駁,王佛兒臉上露出了一絲悲苦之色,往日在淮上為了不凍餓而死,四處流竄廝殺的往事一件件湧上了他的心頭,再看看兩岸腰彎的跟弓一般,死命拉縴的民夫們,他只覺得口中五味雜陳,不知是什麼滋味。過了好一會兒,王佛兒定下神來道:「我說的那種善心不是那種婦人之仁的小善,為將者須得明白將士們悲苦喜樂,世人皆好生惡死,士卒們也不例外,要讓他們在戰場上克敵制勝,就得首先替他們解除了後顧之憂,將士們所欲無非是妻子兒女安康,父母有人奉養。當年在淮上你殺我,我殺你,互相吞噬,死的固然是死了,活下來的也不知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若無主公分置田畝,練兵習武,只怕你我都沒有今日,主公他不是不殺人,可是殺了人之後剩下的大多數人能夠過上太平日子,這便是以雷霆手段,行菩薩心腸。若是如你所說,不體恤士卒疾苦,只管驅使打仗,那些沒有明天的士卒組成的軍隊就算僥倖獲勝,難道你在那個位子上坐的安心?」
呂雄聽到這裡,覺得王佛兒的話有幾分道理,可又和自己平日裡聽到的道理矛盾之處極多,只覺得腦袋裡如同一大碗漿糊一般,亂作一團。一旁的王佛兒看他這般模樣,知道自己這番道理一時間呂雄還接受不了,也不再多言,自顧回到艙中,讓呂雄一個人在甲板苦思。
王佛兒回到艙中,坐了下來,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身為一鎮留守,親自押運糧食給安仁義,固然是因為此事見不得人,須得呂方極為信重之人才能擔當,畢竟呂方名義上還是楊行密的部屬,不但不出兵共同討伐田、安二人,還運送糧食接濟實在是說不過去。更重要的原因卻是雖然在丹陽和宣州鎮海軍有不少探子,可是搜集回來的情報十分雜亂,有些甚至互相矛盾,呂方無法從中得出正確的結論,於是便讓王佛兒藉著運糧之機跑上一趟,希望從中得出詳實的情報來,在呂方麾下,如論最信重之人,便是同為呂氏一族的呂雄和內牙軍指揮使的王佛兒,只是呂雄行事還有些跳脫,所以呂方才讓王佛兒帶著他跑上一趟,也好讓他長進些。這一路上過來,潤州諸縣較之自己當年據守丹陽時凋敝了許多,那些被征發來拉縴的百姓身衫襤褸,面有菜色,顯然都是些窮苦之極的貧戶,又觀察到沿途的田畝荒廢了不少,許多都有長起了荊棘,顯然當年秋天便沒有收成了。
想到這裡,王佛兒起身來到案前,取出一份寫了一半的文書,在下面接著寫了下去:「潤州田土不辟,溝洫不整,勞役所及,豪門大戶,不出一夫,貧賤小民,一年重征,百姓有怨尤之心。若安潤州兵鋒稍受挫折,便有傾覆之患,如今楊行密西征水師已歸,大江之險,已不可持。以末將之見,主公當早定明越二州,以待楊行密大軍。」寫到這裡,王佛兒仔細檢查了書信,也不留下姓名,待墨干了,便密封好了,喚來親兵命令立刻送往石城山呂方處不提。
舟山島翁山,隨著一陣陣的海螺聲,明州軍的巡邏快船相距陳璋座船已經不過百餘丈距離了,便是在水上,像那等快船也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了,逃跑是決計來不及了,船上的兵卒不待陳璋下令,紛紛從艙底取出暗藏的兵器弓矢,準備拚死一搏,便是先前已經吐得癱軟的人,也拄著長矛,強自要站起身來。
「你們這是幹什麼,快些將兵器箭矢給我放回去!」一直皺眉思忖的陳璋看到眾兵卒這般行動,如夢初醒的怒喝道。
「自然是準備接戰啦,難道我等要束手就擒不成?」兵卒們被陳璋的問話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敵兵氣勢洶洶的打過來了,雖說打不過,也得撈上幾個墊背的,這條船上的兵卒都是陳璋的心腹,倒是沒有屈膝降敵的打算。
「胡扯蛋,快些將弓矢放回老地方,兵器也放回去,只需留下六七把佩刀即可。」陳璋也顧不得解釋許多,厲聲喝道,眾兵士雖然不知道主將的意圖,可是還是習慣性的按照他的命令行事,也許他看到形勢不妙,打算投降明州軍吧?士卒們揣測道。
陳璋看到士卒們收拾停當,便下令眾人向其餘船隻發出信號,也命令他們同樣行事,並放下船帆,停止划槳,不得抵抗,剛剛準備停當,最快的那條明州軍快船便靠了上來,一名校尉領著數名兵卒爬上傳來,高聲喝道:「爾等是什麼人,到這裡來作甚?莫不是細作嗎?」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陳璋的身上了,那校尉也看出了陳璋乃是其中的頭目,伸手指指喝道:「你,就是你這個大個子,快快過來答話。」語氣極為無禮。
陳璋卻不著惱,小步前趨至那校尉面前,斂衽拜了一拜,培訓道:「這位軍爺,我等都是良善商人,那是什麼細作,不過想要運點糧食到明州,販運些鹽回去,將本求利罷了,只不過昨日碰到大風大雨,迷失了方向罷了,還請軍爺見諒。」
那校尉冷哼了一聲,打量了陳璋和一旁的水手兵士幾眼,指著地上的幾件兵器冷聲道:「糧食、鹽,依我看,你們定然是鎮海軍的水軍,喬裝打扮到明州來刺探軍情來了。」
陳璋只是陪著笑臉:「軍爺說的哪裡話,如今海上盜匪極多,我等跑船之人若不準備幾件兵器,只怕丟了錢財是小事,連自家性命也難保住,軍爺若是不信,大可到艙中搜查,若是找出什麼不對的地方,莫要冤枉了我等。」
那校尉下得艙去,果然裝的滿滿的都是稻米,上得甲板來又打量了幾眼眾人,的確這些水手頗有殺伐之氣,手中的老繭顯然也是握慣了刀柄的,並非尋常跑船的水手,只是這年頭,海商和海盜也不過是一字之差罷了,平日裡販運獲利,海上碰到單條船隻,便抹把臉變作了盜匪的也是大有人在,自己也無需太過認真了,只是要看這為首的漢子會不會做人。想到這裡,他聲音緩和了少許,開口問道:「你說你是來販鹽,可杭州那邊也有鹽場,為何要跑到明州來販運?」
這個問題陳璋出行前早就打好了草稿,趕緊諛笑道:「軍爺問得好,杭州是有鹽,只是那呂相公鹽稅收的不輕,將諸處鹽場控制的極嚴,在下聽說明州這邊有鹽,所以才來這邊碰碰運氣。」說到這裡,陳璋拱了拱手,手上已經不露痕跡的放了個小布袋到了那校尉手中。
那校尉手中一重,隔著布袋一捏,好像是銅錢,看重量大約有快兩貫錢的模樣。他冷哼了一聲,便將那袋錢納入懷中,他也有聽聞呂方攻取杭州後,便整頓鹽政,控制了諸處鹽場,集中專賣,從中獲利。這商人所說的話倒也說得過去,加上眼前船上的狼狽模樣,是裝不了假的,的確是經歷了昨夜那場風雨,加上那袋錢,神色也和氣了不少,道:「看樣子你們也不像是細作,不如且隨我們上岸,去見過上官再說吧。」
「多謝軍爺,多謝軍爺!」陳璋拜了兩拜,笑道:「我這些手下也要上岸歇息歇息,船隻也有破損的地方需要修理。不過到時候還請軍爺在上官面前為我等美言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