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傳褄的雙臂已經發麻,雖然他幼時錢謬已經成為一方豪雄,可是其對子弟卻教養十分得力,幾個兒子都並非膏粱子弟,而是披得重甲,挽得強弓的好男兒,可是像這般連續不停的高速擊鼓半個時辰,便是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住。突然,他一隻鼓槌已經飛了出去,原來是一隻胳膊已經使脫了力,把握不住了。一旁的親兵趕緊一把扶住錢傳褄,勸解道:「少將軍莫要太自苦了,兒郎們已經突破了對方的軍陣,取勝也只是遲早的事情了,若是弄傷了身子,那就不好了。」
錢傳褄掙扎了兩下,實在是疲累之極,又看到對面的敵軍的戰線上已經出現了許多個缺口,蘇州軍的士卒們正從缺口處蜂擁而入,雖然敵軍沒有像大部分情況下丟盔棄甲,四散逃走,而是分別收縮成七八個小空心方陣,繼續負隅頑抗,可是從形勢上來看,勝利已經是時間的問題了。
看到這般情景,錢傳褄也不再掙扎,甩了甩有些脫力的雙臂,低喝道:「牽馬來,準備一起衝陣。」他方才擊鼓之時,便有仔細觀察過對面的莫邪都,雖然並不知道眼前的敵人便是呂方一手打製出來的,可是看對方隊形變換如神,士卒堅忍耐戰,的確是平生僅見的勁敵。戰場之上,勝負無常,若不能一舉破敵,只怕返回被敵所乘,那時就後悔莫及了。
錢傳褄跳上戰馬,領了身邊數十名親兵便直衝過去,他一邊縱馬衝刺,一邊揮舞著手中的長槍,大聲呼喝,身後的親兵們也趕緊催馬趕上主帥,雖然不過區區數十騎,一時間竟然彷彿「千騎卷平岡」一般,已經苦戰多時的蘇州軍士卒看到主帥親自上陣廝殺,不由得士氣大振,數千人齊聲呼喊,竟彷彿山崩地裂一般。
葛子成劇烈的喘息著,胳膊好似注滿了鉛一般,怎麼也抬不起來,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奮戰,開戰時他身旁的袍澤還能夠憑借自身力氣站著的只有十之二三了,現在他身旁奮勇廝殺的幾乎都是在開戰時在方陣後面的士卒了。然而他除了幾處擦破了皮的小傷以外全然無事,這一切的原因除了運氣著實不錯以外,就是採取了「人前大聲喊,人後小步退。」的辦法。這葛子成雖然勇力並不出眾,可腦筋卻靈活得很,激戰時躲在外邊揮舞長槍,大聲呼喊,卻不上前死戰,饒是如此,也頗為疲累,此時見形勢對己方有利,便向前面缺口去衝去,想要繞到敵兵背後,待到敵兵潰逃之時找機會弄個逃跑敵兵的首級,也好換些恩賞。
葛子成往缺口處走了幾步,便發現前面情形有些不對,那些放在還在竭力保持盾牆完整的敵兵卻開始主動的收縮陣線,那些敵兵互相保護著側背,且戰且退,卻沒有像一般敗兵一樣丟棄兵器盔甲轉身逃走,而是以自己所在部曲的軍官為中心收縮,那些中低級軍官也大聲的激勵著手下,指揮著所在方陣竭力互相靠攏,敵軍的陣線雖然被突破了,而組織卻沒有被擊垮。而己方經過長時間的苦戰,作為軍中骨幹的中低層軍官和老兵本就多有損傷,而看到眼前的盾牆突然裂開了,主帥又親自上陣衝鋒,士卒們紛紛往那些缺口衝去,反而擁擠了起來,失去了應有的秩序和隊形。葛子成的腦海突然閃現出一個念頭:「如果這時敵軍派出援兵反擊,那豈不是糟了。」
想到這裡,葛子成的額頭上不由得滲出了一層冷汗,他小心翼翼的往左右看看,自己的都長早就沒了蹤影,不知是已經丟了性命還是衝到前面去了,身邊的蘇州軍士都漲紅著臉往前衝殺,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葛子成的舉動,看到這裡,他便一面大聲喊殺,腳上卻不移動,其他的軍士們卻向前衝去,不一會兒,身邊的人影便稀疏了起來。
這時,突然在前面又爆發出一陣喊殺聲,顯然潤州軍派上了新的援兵,和突破了陣線的蘇州兵發生了新的激烈戰鬥。確認了這一切後,葛子城如釋重負的吐了口氣,財帛當然紅人眼,可總還得把腦袋留在脖子上才能享用,看來自己的預感還是正確的。
莫邪都的第三列後備兵人數並不多,只有六百人,但都是經驗最為豐富的老兵,他們組成了十個十乘六的小方陣,無聲的逼了上來。由於蘇州兵激戰正酣,戰場上又煙塵四起,等到那些蘇州兵發現了他們的時候,發出驚恐的尖叫,與第一排的老兵們相距已經不過十丈遠了。
幾乎和尖叫同時,後備兵的陣中發出一陣淒厲的哨響,士兵們立刻由勻速步行變成了快步衝鋒,十丈遠的距離轉瞬即到,殘酷的戰鬥立刻展開了,鋒利的長矛貫穿了肉體,金屬鋒刃的碰擊聲,突然被截斷的慘叫聲,交織成一片,受傷倒地的士兵們立刻被補上一刀,就算是少數的幸運者,也會因為袍澤無暇救援而慢慢失血而亡。方纔的圍攻者和被圍攻者的地位立刻倒轉了過來,公允的說,蘇州兵的勇氣和苦戰到底的決心絲毫不遜色於敵人,因為他們的根本無路可逃,可是他們的裝備和訓練就差多了,老練的後備兵們用手中的大盾互相掩護著,而用右手的長矛和短劍刺入敵人的小腹和兩肋,那裡的甲冑防護比較差,人體內也沒有骨骼,不容易將兵器折斷或者卡住,他們使用的寬刃短劍在這種密集隊形的交鋒中十分好用,既可以砍劈,又可以刺殺,比長度更長的橫刀更容易揮舞,也不容易折斷,很快他們就壓倒了眼前的對手,蘇州兵開始失去秩序,接二連三的掉頭向後面逃去。
可是蘇州兵突破缺口時失去秩序的惡果此時顯現出來了,後面的兵士還在不停的擁擠過來,和潰兵撞到了一起,聽到身後敵兵的喊殺聲,潰兵們開始失去理智的推擠甚至毆打起阻攔他們去路的袍澤來,隨著呼痛和咒罵聲,推擠和毆打逐漸變成了廝殺,幾分鐘前還站在一邊的人們彷彿失去了理智,揮舞著刀劍和拳頭,竭力想要衝開對方的行列,這個恐怖的漩渦將一切都席捲進來,然後嚼碎,吐出許多渣滓來。那些經驗豐富的後備兵軍官沒有逼的很緊,他們竭力的保持好部屬的隊形,殺死那些往側面逃走和頑抗的敵兵,慢慢的逼了上去,等著敵人自己消耗完畢再發起致命一擊。
錢傳褄渾身浴血,頭盔早已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髮髻早已打散了,滿頭的長髮披散在肩膀上,俊秀的臉龐上滿是絕望的表情。方才勝利彷彿還觸手可及,只不過眨了一下眼的功夫,一切便顛倒過來了,方纔還在圍攻敵軍的蘇州兵現在正在被圍攻,那些剛剛高呼著「威武」的士卒們此時閉住了嘴,丟下盔甲和兵器,轉身往常州城中逃去,只有那些躲在盾牌後面的敵兵,還是那樣沉默的砍殺著,將自己手中的軍隊一排排的砍倒在地,就好像收割莊稼的農夫一般。錢傳褄猛地閉上了眼睛,難道眼前的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嗎?他睜開雙眼,一絲慘笑出現在他那俊秀的臉龐上,眼前的一切還是那樣,如果硬要說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情況更糟糕了,敵軍的援兵已經和那些小方陣連成了一片,蘇州兵的陣型已經慢慢的,但是不可阻擋的崩潰下去。
錢傳褄解下身上的盔甲,丟到了地上,一旁的親兵覺得情況不對,正要上前阻攔。錢傳褄卻拔出佩刀一掃,慘笑道:「先父留下的基業,已經被我糟蹋乾淨,也罷,錢氏一代而興,便讓他一代而絕吧。」說到這裡,他猛地一踢馬肚子,那坐騎吃痛,長嘶一聲,便要向敵陣衝去,原來錢傳褄此時心喪欲死,竟然要直衝進敵陣求死。
這時斜刺裡卻伸出一隻手來,死死抓住那坐騎的籠頭不放,那馬兒沖了兩步,還是不得不停住了。錢傳褄此時早已沖昏了頭腦,手起一鞭便抽了下去,口中喝道:「兵敗者死,莫非某家求個速死也不能了嗎?」
那人挨了一鞭,卻還是抓著馬籠頭死也不放,口中急喝道:「公子為何如此愚鈍,將大有可為之軀如此虛擲。」那坐騎掙扎了幾下,可還是拗不過對方的雄渾臂力,逐漸靜了下來。
錢傳褄轉身一看,那人卻是應該負責守衛壁壘的王啟年,不由驚道:「王押衙,你怎麼在這裡。」
王啟年卻不回答他的問話,逕直道:「公子,眼下局勢已經不可收拾,你快收拾敗兵,掩護李刺史回城守備,莫要在這裡耽擱了。」
錢傳褄此時已經完全清醒過來,此時一陣激烈的鼓聲傳了過來,他覓著聲音望過去,卻是潤州軍帥旗所在的小丘上,透過薄薄的煙塵,依稀可以看到黑壓壓的潤州軍本部正向這邊壓了過來,顯然是安仁義投入了最後的預備隊,已經發起猛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