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方府邸中,高奉天、陳允、王佛兒、陳璋四人正為是否答允田覠的要求,與田、安二人一同舉兵而爭論,呂方手下的重臣除了在浙東的陳五,湖州的范尼僧,幾乎都在這裡了。說來奇怪的是,王佛兒與陳璋這兩個武人反對出兵,理由是士卒疲憊,新得的浙東諸州局勢不穩,當地豪強都在虛與委蛇,兵力增長太快,而可以基本實力卻有限,如果一旦兵勢不利,只怕局面便不可收拾;反而是高奉天和陳允二人卻力主答應田覠的要求,至少也要派出水軍給田覠,以牽制楊行密的實力,理由是在楊行密眼中,呂方與田、安二人都是一般貨色,救人便是救己,而且一旦田、安覆滅後,呂方便孤立無援,與顧全武所在的蘇州接壤,至少也要在田、安二人被消滅前,佔領蘇州以為屏障,當然如果能夠與楊行密劃江而治那時最好的了。呂方坐在上首,慢慢的撫摸著頷下的短鬚,一連躑躅不定的模樣。
這四人爭得興起,誰也說服不了誰,只得一齊將目光轉向呂方,等待他的決定。這時,外間有軍士稟告,說李彥徽求見。屋內數人都不由得楞住了,這李彥徽自從來了杭州後,除了必要的情況,便極少來到呂方府中,為何今日這節骨眼上卻恰巧趕到,難道他從哪裡聽到了什麼風聲不成?
「請李刺史進來,莫要怠慢了。」呂方吩咐道,待到那侍衛下去了,呂方笑道:「你們可別漏了口風,這廝可是精的跟油缸裡的老鼠一般,也不知他從哪裡得來的風聲,待會兒只得見機行事了。」
眾人點了點頭,不一會兒,李彥徽便上得堂來,呂方站起身來,滿臉堆笑,正欲客套兩句,卻只見對方對一旁的四人彷彿沒有看到一般,直通通的對呂方問道:「田覠、安仁義起兵作亂,呂觀察麾下數萬大軍,江東無人可比,卻不知作何打算?」
以呂方對李彥徽過往的印象,此人出身清貴,城府頗深,言語間往往以旁敲側擊為多,像這般單刀直入的質問,饒是以呂方的城府也只得施展踢皮球的功夫搪塞道:「李刺史來的正巧,本觀察正召集手下將吏商議此事,大夥兒也沒有一個定見,您歷經台府,見識定然非我等能夠比擬的,不如請您也來說說。」
李彥徽也不推辭,昂然道:「其實此事倒也簡單,要麼響應田、安二人,出兵攻取蘇、常二州;要麼應吳王敕令,討伐田、安二賊。只要不是猶疑不決,首鼠兩端,都也是一條出路。」
呂方聽了倒是有點詫異,他本以為李彥徽會整一套什麼以順討逆,君臣之道之類的大道理來,沒想到此人說的倒是頗有見地,的確眼下呂方無論是協助哪邊都是一條出路,就是不能猶疑不決,因為這般若是田覠勝了,會懷恨呂方受恩不報,而若是楊行密大獲全勝,那也會認為呂方是在附逆,兩邊都不會討好。
「那依李刺史所見,當如何行事呢?」
「依在下所見,若田、安二人合兵一處,直接渡江攻打廣陵,觀察便可起兵相應;若這兩人分兵侵略四鄰州縣,擴張地盤,觀察便應應吳王敕書,討伐田、安二人。」李彥徽也不繞圈子,直視著呂方的雙眼答道。
「李刺史這般說是何道理?」呂方聽到這裡,不由得站起身來,先前臉上那點敷衍的笑容已經不見了,剩下的只有凝重。
「宣武朱溫樹敵甚多,河東李克用、鳳翔李茂貞、平盧王師範皆與之交兵,自清口之敗後,再無力與吳王爭鋒。如今吳王地域廣闊,南至江、北至淮,西至武昌、東至大海皆為其地,兵精糧足,豪傑歸心。田、安二人起事,如今雖有小勝,可若是拖延時日,以區區兩州之力,如何能與淮泗之眾相抗衡。如今之計,只有乘東塘大勝,西征大軍未回,廣陵人心搖動之機,盡起宣、潤之軍,稱吳王信任小人,渡江直取廣陵,才有得手的希望。」
王佛兒在一旁聽的不對,插嘴道:「李刺史此言差矣,廣陵乃吳王根本,雖然西征已去其半,剩餘也還有不少,更何況江南尚有常、蘇二州未取,若攻取廣陵不下,西征大軍順流而下,那時身處堅城之下,腹背受敵,便是土崩瓦解的下場。田、安二位都是宿將,豈會行這僥倖之道。」
李彥徽冷笑道:「王將軍說的不錯,可是吳王有數倍之眾,部下亦不乏良將,若不行險,使勇者不及逞其勇,智者不及使其計,又如何能有取勝之機。」
李彥徽說完後,室中人都不由得頷首,的確兵法乃生死存亡之道,不可不小心從事,不可以僥倖之心相待,可是如今楊行密大勢已成,田、安二人逆天行事,就是冒險也是顧不得了。
「李刺史,你與我等不同,乃是吳王信重之人,為何今天與我等說這些犯忌之事?」隨著呂方的聲音,室中五雙眼睛一下子齊刷刷的定在了李彥徽的面孔上。
「不過是為了自己的性命罷了,李某先前得罪呂觀察和田公之處頗多,一旦你舉兵起事,只怕在下性命難保。」李彥徽也不隱瞞,直接將自己的心思吐露出來了。
「哦?」呂方的臉上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站起身來,繞著李彥徽走了兩圈,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會兒對方,突然問道:「可若是呂某起兵相應吳王,田、安二人亡後,誰知道呂某會不會是下一個倒霉蛋呢?田、安二人都是吳王重臣,立有大功,可還是為其猜忌,最後落到這般下場,呂某又如何才能自安呢?」
李彥徽顯然早已有了準備,不假思索的答道:「在下自當修書與吳王,為呂觀察說辭,予呂公節鉞,並將蘇州置於治下。使君縱然起兵與田安二人一同起事,所得也不過蘇州罷了,如今卻能不損士卒而得一大州,豈不美哉!」
呂方坐了下來,眉頭緊皺,臉上時喜時憂,現在正在仔細考慮,分析利害。他如今雖然已經佔領了浙東大部分領土,可是他的官職不過是湖杭觀察使,所轄不過是湖、杭二州罷了,無法通過合法的渠道控制浙東州郡,當地的豪強也對其並不心服,不得不讓陳五統領重兵在衢州壓制,這也是他一直猶疑著不願出兵的原因。雖然現在唐王朝早已失去了地方上的控制力,可每一個藩鎮易主之後,新主人最緊要的事情便是上書朝廷,請求對即成事實的追認,不給四周敵人攻擊自己的口實,除非呂方乾脆自立為王,宣佈獨立,這一步是躲不開的。而作為呂方的頂頭上司,有節鉞授予權的楊行密是絕不會主動承認他對兩浙地盤的實際控制的,而如今便是這樣一個好機會,至於蘇州這樣一個大州,對於改善呂方在杭州的戰略形勢的意義更是不言而喻的。
過了半響功夫,呂方站起身來,拱手道:「古人云一言興邦者,今日得見矣,只是呂某還有一事不明,還請李郎君為我釋疑。」呂方此時不再以官職稱呼李彥徽,無形之中兩人的關係已經拉近了不少。
李彥徽拱手還了一禮,笑道:「不敢,呂公且請直言。」
呂方揮手摒退了眾人,低聲道:「若說為了保全性命,前面那些便已經足夠了,為何又要寫信與吳王,無故而得大惠,呂某如何生受的了。」
李彥徽也不推諉,答道:「無他,狡兔三窟之計罷了,李某生於亂世,又無拳無勇,若想保全首級,只能給自己多留條後路。吳王已年近五十,鬚髮皆白,其子徒有勇力,非人主之姿。呂公士馬強盛,深諳權謀機變,非久居人下之徒,他日若廣陵有變,還請伸以援手。」說到這裡,李彥徽斂衽深深施了一禮。
高奉天、陳允、王佛兒、陳璋四人在屋外正等得有點心煩,卻聽到屋內傳出一陣爽朗的笑聲,接著便看到呂方與李彥徽二人把臂出來,呂方一直將李彥徽送到院門方才止步,拱手笑道:「便煩勞李相公了,待到事成之後,兩浙之珍,吾與彥徽兄共享之。」
蘇州刺史府,顧全武躺在榻上,臉上已經枯瘦之極,眼眶深奧,顴骨高聳,遠遠看去,便如同一舉骷髏一般,如非胸口不時起伏一下,還以為在這榻上躺著的不是一個活人,而不過是一具枯屍。
這時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離得近了卻放輕了,卻是錢傳褄,只見其身披甲冑,臉上滿是風塵之色,原來這些日子以來,田、安二人起事,他在蘇州小心戒備,既要防備北邊的安仁義,又要小心南邊的呂方,實在是累的夠嗆。
錢傳褄解下頭盔,由門縫往裡面看了兩眼,室內光線暗淡,看不清楚,他便轉過身來,低聲詢問在門口侍候的婢女顧全武的病情,那婢女答覆說顧全武時睡時醒,只是昨日裡吃了點粥水,今天一天都沒有進食,倒是把錢傳褄弄得急了,不由得提高聲音訓斥其那婢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