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方聽說是宣州來使,便先將手頭上的事情放一放,吩咐讓其進來,畢竟自己能得今日之位,可是離不開田覠、安仁義二人的提攜幫助。不一會兒,一名儒生打扮的男子走了進來,皮膚白皙,頷下三縷長鬚,倒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呂方見了卻是驚奇的很,站起身來相迎道:「駱先生,莫非宣州出了什麼大事不成。怎麼是你親自前來。」
原來此人姓駱名知祥,在田覠麾下擔任宣州長史之職,善於理財,田覠自得宣州之後,幾乎年年對外用兵,殘唐五代,像他這等武人為州牧的,大半轄內都是戶口銳減,生計凋零,可宣州境內卻百姓安堵,府庫有餘,駱知祥的功勞非小,可以說是宣州一時也少不了的人物,可如今正是春耕時節,他卻作為秘使趕來,也由不得呂方如此驚奇。
那駱知祥趕緊斂衽行禮,畢竟呂方現在也是三品的高官,雖然沒有如同田覠一般寧國節度使的職位,也算是一方之雄了,他雖然在宣州田覠麾下頗受信重,可又如何受的得起這般相待。
眾人按主客坐下後,駱知祥笑道:「某家此次來,卻是說來話長,要從前些日子田使君向廣陵的一封上書說起,卻不知呂公聽說過此事沒有?」
呂方卻是滿頭霧水,這些日子來,他幾乎吃睡都在工地上,一心都在培訓技工,勘探工地,和工匠們商談鐵廠、火藥作坊等重要作坊的地址,還有水車的建立等事宜,就連進取浙東三州那等大事,也只是委任了陳五為東面行營都統、陳璋為參軍,授予方略,其他的細節也管得甚少了,卻聽到一旁的陳允問道:「駱長史所說的,可是田使君提到進貢天子的那件事情?」
駱知祥點了點頭,臉色已經凝重了起來,道:「正是,想不到這事情竟然傳的如此之快,連遠在杭州的你們也知道了。」
看到呂方一臉茫然的模樣,陳允從懷中一封文書,遞給呂方,低聲附耳道:「這乃是廣陵的李宣諭使送來的消息,某本來打算等會便報給主公,想不到這駱知祥便來了。」
呂方點了點頭,陳允為他幕府中的掌書記,可在他手下的分工中,,除了處理各種機密文書,還有情報工作的分工,那李儼暗自投入呂方麾下後,便留在廣陵搜集情報,再通過那酒肆的老闆,暗自送到杭州,而高奉天收了那胡姬之後,那酒肆便成了莫邪都留在了廣陵的一個情報站,那裡人員流動性大,吃酒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在其中的確能夠得到許多有價值的情報。
呂方接過文書,打開一看,只見上面的字跡清秀雋永,正是陳允的字跡,不由得暗自點頭,根據呂方的要求,所有得來的情報都必須用普通紙張重新謄寫一遍,以免被看到的人通過字跡或者紙張質地等細節推斷出情報的來源來。可陳允現在手下信得過又有文化的人太少,他乾脆親自動手,來謄寫情報,其辦事的認真可見一斑。
「侯王守方以奉天子,譬百川不朝於海,雖狂奔澶漫,終為涸土,不若順流無窮也。東南諸鎮以揚為大,刀布金玉積如阜,願公上天子常賦,頵請悉儲峙,單車以從。」呂方細細將文書讀過一遍,心中不由得暗自冷笑,田覠這書信分明是將了楊行密一軍。原來中國古代儒家思想裡面,認為天子應該垂拱而治,而各個諸侯則管理四方,同時向天子進貢各種財貨,以換得對下轄各州的合法統治權。這一個理論上十分完美的權力體系不能被破壞,如果諸侯他不敬重天子,逃避了他本身對天子的各項義務,同時也就失去了對手下各州郡的權利。從某種意義來說,唐代中後期那些半獨立的藩鎮容易產生州中兵卒驅逐甚至殘殺藩帥的事情,其部分原因也就是這個。田覠的信中沒有說出的話就是,楊行密如果你不盡對大唐天子的義務(上天子常賦),那麼我田覠自然也就不會沒有義務繼續服從你了。而且在心中最後提到的「頵請悉儲峙,單車以從。」,分明有代替楊行密來「守方以奉天子」的野心。卻不知楊行密會如何應付,呂方看完書信後,隨手放到一旁,笑道:「田公拳拳之心,令呂某汗顏,果然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見忠臣。卻不知吳王如何答覆的呢?」
駱知祥臉色沉重,答道:「吳王回信說,若要上供財賦至長安,須經汴州,朱溫乃是我淮南大敵,豈有盡民膏以資敵的道理,待討滅宣武之後,再恢復供奉不遲。」
呂方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楊行密這話倒也是沒錯,不過站在自己的立場,還是希望田覠與楊行密的關係不好為妙,否則淮南的壓力要是盡在自己身上,那可是不妙了。
「那駱長史此來,卻是所為何事呢?」陳允看到駱知祥神情有些恍惚,趕緊出言提醒道。
駱知祥定了定神,彷彿頗為難以啟齒,好不容易才道:「田公遣在下前來,卻是有兩件事情相求,第一件是想要請呂公出售宣州軍糧和盔甲,二來卻是請求給予上次碼頭之戰時,湖州水師所用的那火攻利器。」說到這裡,他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過分,趕緊閉住了嘴。
室中頓時靜了下來,高奉天和陳允都睜大了眼睛,驚訝的看著眼前的駱知祥,過了許久,呂方的聲音打破了寂靜:「駱長史治理有方,宣州又是大郡,平時少說也有三年的積儲,軍用更是充足,升州破後,宣州四周亦無強大的水軍對手,田公這麼做,莫非是要舉兵謀反不成?」
呂方的質問聲在靜寂的屋內顯得格外刺耳,陳允站起身來,在屋外轉了一圈,確認沒有旁人偷聽方才走了進來,只見駱知祥滿臉都是苦澀,緩緩的點了點頭,道:「不錯,田公已經斷絕了和廣陵的來往,並大舉募兵。」
「所以才會向我呂方求購盔甲糧食?」呂方突然大聲喊道,平日裡溫和可惜的容貌此時卻青筋暴露,顯得格外猙獰,倒是把駱知祥給嚇了一跳。
「我也曾全力勸諫過田公,可這次他卻格外固執,好似在廣陵城中受過什麼刺激一般,畢竟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駱某食人之食,衣人之衣,不得不盡忠人事。」看來駱知祥是被呂方方纔的吼聲給嚇壞了,竟然一股腦兒將自己反對的立場和盤托出。
「主公,駱長史只是個使臣。」高奉天站起身來低聲提醒道,呂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低聲道:「此事干係重大,我也不能馬上給你答覆,你且下去休息數日,我再給你答覆吧。」
駱知祥正忙不迭的點頭,呂方卻也不顧,對一旁的陳允吩咐道:「若是讓人看到駱先生在杭州出現,只怕有不好的流言,我馬上讓人在麗娘的院子後面清理出一間屋子,你先到外面去收拾一下,等會便讓駱先生在那邊歇息,一日三餐便讓給麗娘那邊多送一份,就說是有個遠房親戚前來投奔便是。」話語中顯然是將駱知祥軟禁起來了。
不過這也是駱知祥意料中的事,陳允出去了半頓飯功夫,便回報準備妥當了,帶了駱知祥往後院行去。看到駱知祥遠去的身影,一旁的高奉天歎道:「某昔日看田公雅量高致,謙遜愛才,想不到其實卻是這班人,心胸如此狹隘。」
呂方點了點頭,田覠向呂方購買糧食、盔甲、火攻武器,就是個白癡也能看出其中代表的意思,那麼呂方的選擇一般只有兩種,一種是跟著田覠一起幹,若是成了自然是多分一杯羹,若是輸了好歹也算博了一把;而另外一個選擇便是綁了前來的使者,送到廣陵去告發,畢竟若是田覠成事了,說不定下一個就會收拾在一旁看熱鬧的你,若是楊行密打敗了田覠,曾向杭州派出使者的事情肯定會敗露,那時楊行密可不會感謝你拒絕向田覠出售糧食和盔甲,反而會指責你沒有提前出首,趁機收拾了你。所以駱知祥這次來杭州,可以說是一枚棄子了。而依照他昔日在田覠府中的地位和用處來看,怎麼也輪不到他來做這個棄子,聯繫起這次他方纔的態度來看,能夠解釋的唯一理由就是反對叛亂的態度害了他,被他的態度激怒了的田覠冷酷的把他踢到杭州來當棄子,所以高奉天作為同樣掌管莫邪都中錢谷事務,亦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依奉天看,這次田宣州有幾分勝算?」呂方突然開口問道。
「幾分?依在下看,田覠這次連半分勝算都沒有。」高奉天冷然道,回身來到几案旁坐下,隨手拿出放在一旁的算籌一邊擺弄著,一邊說:「其一,其為吳王之臣,卻以下犯上,以逆討順,這就先輸了三分。其二,吳王討平群雄,救淮南百姓於水火,自己官居極品卻簡樸節用,深得民心,淮南百姓厭亂已久,豈能支持與他,這又輸了三分。其三其多年出兵四掠,結怨甚多,其同黨不過潤州安使君一人罷了,無有有力外援,以區區二州之力,豈能與廣陵相抗?」說到這裡,呂方突然打斷道:「最重要的是,吳王對其早有提放之心,使李神福據升州便是為了對付他,這次宣州大舉募兵造船,廣陵近在咫尺,豈有不知的道理,可這般縱其行事,分明是打著『多行不義必自斃,姑且待之』那一套,看起來是田宣州蓄謀已久,其實卻是中了楊行密的示弱之計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