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方看到王佛兒熟悉的笑容,才覺得自己反應過度了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反手將橫刀插入鞘中,兩人一同走出地道外,只覺得一股新鮮空氣撲鼻而來,抬頭仰視,只看到漫天星光,說不出讓人心曠神怡。呂方突然覺得此時情景有些熟悉,笑道:「佛兒,可記得你我在淮上時,荷戟而耕,辛苦終年,可妻小也未必能衣食周全,豈能想到今日情景。」
聽到呂方這般說,王佛兒也想起了在淮上的艱辛歲月,還有自己那苦命的兄弟王豬兒,饒是他鐵打般的漢子,心頭也不禁一陣酸麻,笑道:「幸好跟隨了將軍,某家才有今日,只是我那兄弟命苦,若是能活到今日,只怕也能娶妻生子了。」
呂方聽到這裡,知道他想起了在商隊一戰中死在亂槍之下的兄弟王豬兒,想了一會兒,歎道:「這也是沒緣法的事情,佛兒你將來生了孩子,拿一個過繼與他,續了他的香火,也算盡了你做兄弟的本分。」
王佛兒聞言大喜,點頭道「這可是個好法子,若這般做,百年之後,我那兄弟在陰間也有香火供奉,不至於當餓鬼了。」(題外話:古代中國人一般認為非自己子嗣的供奉,是享受不到的,所以對於有後代看得特別重,現在農村還有如果絕戶老人逝世,由近親屬的晚輩當孝子哭喪祭奠,便是古時習俗的殘餘。)
看到王佛兒如此欣喜,一旁的呂方也替他高興,忽而聯想起遺留在前世的父母,此時已經是古稀之年,卻無人承歡膝下,其孤寂可想而知。自己在這邊無論多麼尊容富貴,也無雙親可以孝養,不由得一陣心酸。
這時營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將兩人從各自的心事中驚醒了。王佛兒和呂方對視了一眼,如今也是夜裡,困守在城中的錢繆絕不會拿珍貴的騎兵發動反撲,而湖州軍的大營相距這土山不過兩里多路,有什麼要緊的事還用的著騎馬的信使趕來?難道是武勇都和宣州軍那邊出事了?呂方便快步往自己營門方向跑去。
剛到得營門口,便看見一人站在營門口,身旁的馬匹鬃毛已經汗濕了,估計趕了很遠的路了,走近一看,卻是留守湖州的莫邪都幕府判官高奉天,難道是湖州那邊出事了,呂方強自壓下心中的情緒,低聲問道:「有什麼事情?」
高奉天卻上前一步,低聲附耳道:「廣陵那邊的細作傳來消息,錢繆遣大將顧全武向吳王求成,遣子為質,吳王已經應允,並將三女許配給錢繆之子錢傳褄。」
呂方得知後,心中頓時一個咯登,他雖然方纔已經考慮到了這種可能性,可從時間上推斷,錢繆定然是在武勇都叛變剛剛發生,便判斷出了他們招引宣、湖二州兵入侵的可能性,並且做出了決斷,派出自己手下的第一大將和兒子到廣陵求成,以證明自己的誠意,其遠見和手腕可見一斑,這亂世中的梟雄果然每一個好相與的。
「你是何時得到這個消息的?」
「高某前天中午得到這個消息後,立刻從安吉出發,晝夜不息,趕往將軍這裡,只是廣陵的細作得到楊、錢和親的消息時,命令退兵的使者只怕已經上路了,大勢若成,想要扭轉就太難了。」
呂方看了看高奉天,只見其臉色蒼白,神色沮喪,雙目也沒有了平日裡飛揚的神采,顯然從湖州安吉到杭州一共約兩百里的路程極大地消耗了他的精力。呂方沉吟了半響,正在考慮發生此事後自己應該做出什麼樣的對策,過了好一會兒,他低聲對高奉天道:「奉天,我知道你現在已經疲憊之極,不過此時正是我們莫邪都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你要馬上趕回湖州去,以防備變故。」呂方看到高奉天還有點不理解,接著解釋道:「吳王既然與錢繆成親,肯定就要我等退兵,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宣潤二州兵與鎮海軍已經打了十餘年仗了,好不容易碰到武勇都之亂這麼好的機會,有併吞兩浙,生俘錢繆的機會,又豈是一個使者,輕飄飄一紙敕書就能拉的回來的。楊行密又不是黃口小兒,跟著使者前來的肯定還有後招,現在莫邪都大軍在杭州城下,家中決計不能出半點亂子,你回去後不管用什麼辦法,一定要將湖州穩住,記住,我們的敵人不僅是鎮海軍,還有淮南本部。」
呂方一席話說完,高奉天已是雙目園瞪,方才疲憊欲死的神情早已一掃而空,立刻吩咐一旁士卒送來飯食,準備馬匹,立刻返回湖州。待到他離去後,呂方回頭對一旁的王佛兒道:「我現在回大營去了,估計吳王的使者一到宣州田覠那裡,他馬上就會派人來請我,我離開後,你立刻讓挖掘地道的將士們日夜趕工,一定要在三日內挖到杭州城下。」
王佛兒點了點頭,道:「如此也只能這般了,可夜裡沒有聲音干擾,守軍若是聽到動靜,只怕想出對策來。」
「那也顧不得了,我回營後,便下令湖州軍分為四隊,日夜強攻,攻城塔,弩炮,地道,多管齊下,一定要拿下這杭州城,記住你們這裡打的越順利,我才能有辦法把田覠和許再思他們拉下水,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如果錢繆和楊行密達成協議,田覠、安仁義、還有我這些小勢力都是死路一條。」呂方低聲道,說道最後雙頰的肌肉不住抽動,臉色鐵青,在閃動的火光映照下,宛若餓鬼。
吩咐完王佛兒後,呂方回到營中,便洗浴更衣,同時吩咐手下,若田覠有使者前來,無論何時,都一定要盡快通報。果然呂方剛剛上榻,親兵便來通報,說田使君有使者前來,說有要事請湖州呂使君相商。
此時已是三更時分,呂方立刻隨使者趕往宣州軍營地。待到了目的地,已經是天色已經微明。一路直入中軍大帳,只見諾大的帳篷卻只有寥寥數人,坐在上首的田覠臉上頗有不滿之色,一旁的康儒好像是在勸說些什麼,還有一個坐在左邊,身著紫袍,神情傲慢的男子,卻是呂方的老相識,,被湖州豪強趕出湖州的上一任刺史李彥徽。田、康二人看到呂方進來,都起身相迎,而那李彥徽安然坐在椅子上,卻只拱了拱手,便作罷了。看到他這般模樣,田、康二人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田覠伸手延請呂方入座:「田某深夜攪擾,乃是因為廣陵吳王派使者來此,說有敕書交與你我二人,任之見諒了。」
呂方一邊坐下,一面答道:「田使君何必多禮,這本是呂某份內之事。」
一旁的李彥徽看到呂方自顧坐下,對他好似根本沒看見一般,他本就自視甚高,加上楊行密雖然出身低微,但對他這種世家出身的官吏還是十分敬重,當其在湖州呆不下去,逃回廣陵後,不但沒有治罪,反而還委任其為淮南道節度副使的職位,雖然沒有什麼實權,可是俸祿豐厚,散階更是已經到了從二品的高位,在淮南也就寥寥數人可與之相比。此次出使,他暗中考量了楊行密的意圖,就是打壓田覠、呂方二人,不讓其勢力膨脹,此時看到呂方這般模樣,又想起先前自己職位為其所奪的舊恨,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無明火來。不過他性格陰沉,雖然心中暗怒,臉上卻沒有顯現出來,待到呂方坐定了,他便站起身來,開始宣讀楊行密的敕書。
還沒等那李彥徽將敕書讀完,田覠臉上已經滿是怒意,若不是一旁的康儒不住的使著眼色,只怕早已發作起來,待到李彥徽讀完,田覠強自壓住自己的情緒,大聲道:「李副使,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且先回去,我自會修書一封給楊王,好生解釋便是。」
李彥徽傲然笑了笑,答道:「李某來時,吳王曾經親口叮囑過在下,待到親眼看到宣州大軍回師才能回廣陵,田使君還是莫要為難某家了。」
被李彥徽不軟不硬的頂了一下,壓制了自己怒氣很久的田覠再也按捺不住,一把甩開扯著自己衣袖的康儒,怒斥道:「此乃是亂命,當年我和楊兄弟擊破孫儒後,便將宣潤二州分與我和安仁義,當時約定,大江以北,行密圖之,大江以南之事,我與安兄弟二人當之,這些年來,若無我們二人,這江東之地只怕早就非淮南所有。錢繆那廝野心勃勃,董昌乃是他的恩主,卻為他所滅,其心可見一斑,其早有進佔宣潤二州,割據江東的野心,如今天奪其魄,若放其遁歸,只怕他日必為子孫憂。」
李彥徽臉上卻還是帶著淡然的微笑,彷彿方才田覠說的那麼多話都沒有入耳一般,答道:「田節帥方才話語中頗有失禮之處,李某不敢與聞,若是讓吳王身邊其他人聽到,只怕有持功怨望之譏,那便不好了。臨別之前,吳王說若田使君拒不遵命,便讓在下帶一句話:『若不還師,某自使人代鎮宣州,神福以升州兵相輔,當無大礙。」
李彥徽話音剛落,田覠一個箭步便站在他的面前,臉上充滿了血色,額頭根根青筋暴露,一雙鼻翼不住的扇動著,雙手握拳,咯吱作響,好似一頭擇人而噬的猛獸,顯然是已經怒到了極處,李彥徽卻是眼觀鼻,鼻觀心,恭謹的站在那裡,好似眼前並無一人一般。過了半響功夫,田覠頹然轉身坐下,歎道:「好楊行愍!好李神福!」(楊行愍是楊行密的未發跡前的舊名)
李彥徽神色還是依舊:「田使君英明,如此這般則宣州幸甚,淮南幸甚。」
呂方在一旁,看到平日裡都威嚴自持的田覠這般模樣,不由得心生感慨,安仁義田覠二人,都是楊行密擊破孫儒,割據淮南時的重將,當時的淮南,在孫儒掃地為兵,渡江擊楊行密後,早已是殘破不堪,廣陵城當時生口不過數百人,而宣潤二州一個戶口繁盛,一個與廣陵相對,扼守長江鎖鑰,可以說是楊行密囊中最大的籌碼,他能夠拿出來分與田、安二人,讓其抵抗當時割據杭州的錢繆,好一心經營江淮之間,其智謀和器量的確非常人所能及。可是隨著形勢的發展,在完成了淮南地區的整合,大敗了宣武軍的入侵,外部的威脅已經不復存在之後,佔據宣潤二州的田、安二人在楊行密的眼裡便由保護側背的小兄弟變成了如芒在背的隱患。如果說安仁義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早已有了反意,而田覠這些年來,東征西討,雖然是在一直擴張勢力,可是起碼在呂方的眼裡,的確是看不出反意的,不說別的,去年他大破升州馮弘鐸的水師,其地卻被楊行密佔領,交給心腹將領李神福,顯然是有了猜忌之心,他上元節還是如以往一般,前往廣陵拜見楊行密,若是呂方也遇到這等待遇,可沒有這樣的勇氣和肚量。但是你沒有反意,不等於主上就沒有了猜忌之心,想起傳聞中楊行密日漸衰頹的身體和那不成器的兒子,呂方不由得暗中歎道:「自古有言雲,伴君如伴虎,今日方才明白其中真意呀。」
田覠頹然坐下後,李彥徽笑著來到呂方面前,傲然笑道:「田節帥已經依照吳王之命行事,那湖州兵何時退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