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中軍帳中顧家父子二人真情流露,過了許久,顧君恩卻覺得不過一會兒似的,突然帳外有親兵稟告軍情,原來一直在山中靜靜相持的淮南軍行動突然頻繁了起來,好幾處哨所都遭到了襲擊,還有一隊出來樵采的鎮海軍士,碰到了做同樣工作的淮南兵,一般尋常兩軍對持,雙方都會形成一個默契,只要是在自己範圍內砍柴打水的,即使相遇,也只會自行其是,並不會互相攻擊,畢竟當兵的也要吃飯喝水,你能這麼幹,對方也能這麼幹,除非你可以單方面的控制對方的水源,否則這麼干只不過是無意義的製造死傷。可今天的淮南兵彷彿發瘋了一般,看到出來樵采的地方軍士,紛紛一面呼喚己方援兵,一面丟下木柴水桶發起猛攻,鎮海兵不清楚對方底細,且戰且退向大營收縮,淮南一方看到並無什麼便宜可趁,便也退兵了。
「哼,不過是虛張聲勢,欲蓋彌彰罷了。」顧全武冷笑道:「來人,派出探子前往淮南兵營處探查,我不管要死傷多少人,晚飯前一定要把敵軍的動向放到我的案前。」
兩名鎮海軍的探子隱藏在一個土坑裡,他們探出腦袋,往下看去,只見斜下方的淮南軍大營內,螞蟻一般的士兵們正在將輜重搬到碼頭邊上的船隻和臨時打造的木筏上,大營內一部分帳篷已經被拆卸下來,捆紮好,部分的軍士已經踏上了退軍的路途,遠遠的看過去黑乎乎的彷彿一條在草叢中行進的蝮蛇一般,很明顯,敵軍正在撤退。兩人中年齡較大的一個小心翼翼的縮回土坑,壓低聲音對同伴道:「你腿腳便捷,快些回去,將淮南軍撤退的消息報回去,少說也能拿到五匹絹的恩賞。」
年輕的那個探子嗯了一聲,正要起身,突然又停住了,低聲道:「那你呢,不同我一起回去?」
「不了,我留在這裡晚點再從另外一條路走,這等軍機大事,可不能有半點閃失,我們兩人分成兩條路,總有一人能夠安全回去。」
年輕的那人點了點頭,小心的轉身離去,他身手輕盈的很,不過半盞茶功夫,身影便消失在樹叢中。另外一人看到同伴消失,正要從另外一條小路返回,卻突然奇怪的咦了一聲,又蹲了下來,只見遠處的樹叢一陣晃動,那探子小心翼翼的弓下身子,手腳並用的爬了過去,他行動的十分小心,不過三十幾丈的路程,竟然花了好幾刻鐘。好不容易靠的近了,伸出腦袋一看,只見不遠處樹影遮攔下,蜿蜒著一條只容兩人並行的小路,想來是山間走獸踏出的小路,若是不小心還看不出來,遠處依稀看到十幾名淮南兵士卒的背影,這探子躡起腳步跟了上去,只見那小路越走越險,到了後來一邊便是峭壁,另外一邊便是萬丈懸崖,待過了一盞茶功夫,便看到那小路直通往一個人跡罕至的大巖洞,遠遠看去,巖洞黑乎乎的,不知有多深,洞口處堆滿了各種輜重,數十名淮南兵正在忙個不停,好似再搬用什麼東西。那探子心中忽然閃現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趕緊轉身往本方大營跑去,剛走了兩步,卻不小心踩到路上一小塊石頭,險些跌下崖去,好不容易站住了,那石頭卻從懸崖上掉了下去,此時已經是接近晚飯,在這人跡罕至的山間本就寂靜的很,這落石從懸崖上跌落,又帶落了好幾塊更大的石塊,聲音顯得尤為驚人,那探子立刻便聽到了身後傳來淮南口音的呼喊聲,也是知道此時便是生死關頭,竭盡全力沿著那山路向前跑去,他本是當地人氏,熟識地形,只要跑過這一段兩邊都無處可躲的小路,到時候往道旁的林中一躲,任你淮南兵有天大本事,在這茫茫大山中尋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一般。
眼看路口處就在前面不遠了,那探子只覺得心臟都要從嘴裡跳出來了,突然小腿上一麻,幾乎是同時,幾隻羽箭便射到道旁的石壁上,他一個踉蹌,接著便覺得背心一陣劇痛,喉頭一甜,一隻弩矢已經從胸口穿了出來。那鎮海軍探子雙手揮舞著,彷彿要抓住什麼似地,接著便從那懸崖跌了下去。
顧全武坐在馬上,兩天前自己腳下這塊土地還是萬餘淮南兵的大營,可現在只剩下了一片廢墟,只有滿地還在冒出縷縷青煙的焦黑殘餘木樁才能讓人看出這裡淮南兵剛剛撤走。
「顧帥,請看。」一名鎮海軍軍官跑了過來,手裡還捧著一撮黑灰,微風吹過,許多輕灰被吹走,裡面還剩下許多還沒被完全燒掉的焦谷。那軍官看到顧全武微微皺起眉頭,低聲繼續稟告道:「那邊還有許多。」
顧全武點了點頭,策馬沿著那軍官所指的方向跑過去,只見在河旁的碼頭處,有好幾個尚未完全焚燒完畢的灰堆,仔細觀看,裡面有尚未燒盡的糧食,布帛,兩邊還有許多未用盡的木料,顯然是淮南軍退得匆忙,將無法帶走的物質全部燒掉,那些木料應該是臨時製作木筏剩下的。
「父帥,淮南軍既然那麼缺糧,又何必將糧食燒掉呢?莫非其中有詐?」問話的正是顧君恩。
「那倒沒什麼奇怪的,李神福也是宿將了,就算軍中再缺糧,也會留下些七八日的以為緊要時用,淮南軍不是沒有糧食,只不過是道路崎嶇,運不上來,回師的兵站裡肯定有先前運不上來的糧食留存,這裡燒掉的便是多餘的。」顧全武臉色淡淡的,他久經戎行,經驗豐富之極,淡淡的兩三句便把淮南軍的情況猜的七七八八,若是李神福在這裡,也不得不佩服,原來李神福決定退兵時,便有詢問運糧的書吏,那書吏竟然一一將從臨安縣到宣州千秋關二十餘處兵站留存的糧食一一道來,並且將可能的誤差都說明白,李神福才將多餘物質燒掉,領兵撤退。
顧全武冷冷的看著那幾個還冒著青煙的灰堆,胯下的戰馬彷彿也感到了這裡肅殺的氣氛,打著響鼻很不耐煩的樣子,顧全武轉過身來,目光掃過身後一名名隨自己東征西討的將佐,拔出腰刀,斜指向淮南軍退兵的方向,喊道:「斬李神福首者,賞錢萬貫,絹千匹。」
眾人轟然而應,大隊的軍士沿著道路往前湧去。
激烈的前哨戰立刻展開了,淮南兵的行軍速度並不快,甚至可以說有點慢,他們的大部分輜重都已經放在船隻和木筏上,輕裝的軍隊本來可以走的更快,可是當斷後的軍隊發現了追兵後,大約有六千名淮南兵立刻停了下來,按照地形列成了陣勢,準備迎接敵軍的挑戰。
戰鬥是在一個四面都是山的小盆地展開的,這種盆地在從杭州通往宣州的官道路上有無數個,道路一側便是鋪滿了鵝卵石的河灘,另外一側有幾間茅房,旁邊有幾塊薄田,再延伸過去便是崎嶇而又貧瘠的山坡,長滿了不知名的雜木,激烈的戰鬥便在官道兩旁展開,至於想要通過山坡去繞過對方側翼攻擊後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且不說如何保持隊形通過那密集的雜木林,就算你可以通過樹林,十月份的林間已經滿是枯乾的枝葉,只要幾十個弓箭手一陣火箭,就能把你的偏師全部葬身於火海之中。
鮮血很快便讓河灘的鵝卵石變得又濕又滑,那幾件茅房也很快被推倒,由於戰場的狹窄,雙方都採用了中央突破的戰術,排成密集的隊形往對方的將棋方向猛攻,想要突破對方的中央陣線,摧毀敵方的指揮系統,一舉取得全勝。密集的長矛在穿刺,弓弩手在向對手頭頂射完箭囊中最後一支羽箭後,也拔出腰刀,填補上戰線的空隙。戰鬥最激烈的區域便是官道上,由於官道的地勢平坦,而且為了排水方便,官道會比兩邊的河灘和土地要高上七八尺高,雙方不約而同的將將棋放在官道上。在兩側戰鬥較為不那麼激烈的地方,還可以聽到不同口音的喊殺聲,但是在戰場中央的官道上,只聽到金屬的撞擊聲,兵器砍在裹著甲冑的肉體上的沉悶聲,人臨死前的短促慘叫,還有急促的呼吸聲。人群的士兵彷彿都失去了害怕、疲憊等正常人所有的感覺,揮舞中手中的武器,竭力的將敵人向後面壓過去,雙方就如同兩個正在摔角的巨人,抱住對方的身體,彎曲自己的膝蓋,腳上拚命的勇力,竭力扭斷對方的脖子,折斷對方的肋骨,將對手摔倒在地上。每一次呼吸,都有十條以上的生命飄逝而去,但是戰線一會兒前進,一會兒後退,一時還看不出誰取得了決定性的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