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節度府內,白虎堂前,禁衛森嚴,門外黃頭軍護衛正披甲持槊而立,猛聽到堂內一聲大喝:「大膽,這幫盜賊竟搶到賊祖宗頭上來了,還敢投書求撫,討要官職告身,高寵也夠糊塗的,居然還為其傳書,莫非王啟年為其所挾,迫不得已?」說話的是個神情粗豪的漢子,手足長大,背闊三停,身披紫袍,正生氣的來回走動,正是淮南節度使、弘農郡王楊行密。
旁邊一人勸解道:「使君息怒,先看看那些人的書信再做打算,高寵為人謹慎,王啟年更是深沉武勇,兩人如此作為必有隱情。「
說話這人臉色白皙,頷下有須,雙目有神,輕袍軟帶,腰佩玉帶,實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正是楊行密麾下親信的謀士袁襲,他打開書信,讀於楊行密聽,只念了十餘句,楊行密便坐下來,慢慢傾聽。待到讀完書信,兩人皆坐下細細考量,半響無聲。
「故秦穆公飲盜馬之酒,楚莊王赦絕纓之客,且楚莊秦穆,夷狄之諸侯,列名五伯,垂芳千祀。故公何不釋一時之仇,收萬世之利。昔雍齒先封而眾人無忌,若吾等尚能為君所用,天下英雄豈不望風而歸,齊恆晉文事不足道耳。」袁襲重複了一遍書信中最後幾句,歎道:「且不論方略如何,此人口中那根舌頭就與張儀蘇秦相仿了,何況壽州濠州乃淮南門戶,某等勢在必取,只是苦無機會,此人如為內應,對方必不起疑,濠州城不過反掌可取,壽州也難獨持。也怪不得高寵為此人傳送書信,若是某在那時也這麼做了。只是此人劫了某方車隊,將來反受重賞,後來者何以為戒?」
「那倒沒什麼,濠、壽兩州事大,劫道之事小,可以從權。某麾下黑雲都本為孫儒降兵,群臣中也多有降將,那蔡儔挖了某家祖墳,某也不過殺了他本人。某容得過他們怎容不得這人,最多將來斥責一番,小心防備也就是了。再說當年窮困是某也曾為盜賊,說來也是同行。「說到最後一句,楊行密不禁笑了起來。
「使君說笑了。」袁襲笑著回答:「不過這呂方不但言辭便給,洞悉人心,後面所述修養士卒,積聚糧草,蠶食山南,坐看北方兩強相爭,以待時機的方略頗為可行,士卒也頗為精悍,黑雲都是何等強兵使君是知道的,當年那」蔡賊「何等利害,就連龐師古統領的大軍都為其所敗,那孫儒不務根本,輕兵急進,頓兵堅城之下,方才為某等所敗。就算如此,若不是那孫儒好殺,天怒人怨,天奪其魄,連降大雨,他士卒多病,糧草不足,自己也大病在床,恐使君也難勝他。書信中說那呂方麾下不過500,居然能擊破王啟年,不可小視,這次如果他立了大功,就要給予官位,此人本為地方土豪,如果又有了官職,恐怕就蛟龍入水,難制了。「
「多慮了,這人兵不過千人,縱然勇武無敵又有何患,再說當年孫儒如此猖狂也敗在某手下,何況此人。如今淮南粗定,大患乃是北方朱溫,此人頗識時務,如不用之,只恐寒了天下英雄之心。「楊行密笑著回答,」回頭你修書一封,答允那人的要求,讓高寵帶去,王啟年和高寵就留在他那邊以為聯絡,讓他假意投靠濠州以為內應,某會懸賞求其首應之,待明年出兵一舉拿下濠、壽兩州。」
兩人商量定了,楊行密想到數年以來心頭的一塊石頭眼看就要落了地,自從淮南大戰以來,雖然朱溫與自己互為奧援,打敗了一個個共同的敵人,但兩人心知那不過是一時之計,雙方也互相沒少玩過小手腕,朱溫曾表宣武行軍司馬李璠為淮南留後,企圖取楊而代之,楊行密則武力將其驅逐,但兩者當時共同的敵人孫儒極為強盛,接連擊敗龐師古和楊行密,眼看就要吞併淮南全境,朱溫在北方和時溥、朱瑄、朱瑾兄弟大戰正酣,也無力南顧,兩者就維持了這個局面,但今日孫儒已經授首,時溥、朱瑄、朱瑾三人也是民窮財盡,苟延殘喘。可淮南的門戶壽州還在他人之手,彷彿芒刺在背,實在是寢食難安。今日若是內應能成,拿下壽州,自己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想到這裡,手猛的向下一揮,就聽到卡嚓一聲,竟將旁邊的竹几案打了個大窟窿,抬頭看見袁襲看著自己的眼睛裡面也滿是興奮,一句話脫口而出:「明年3月發兵討賊。」
淮河邊,小曲溝,中軍帳中,呂方,王俞,王啟年三人正在一起吃晚飯,濃濃的黍米粥加鹹菜,呂方稀里嘩啦吃的大呼快活,吃完了還舔著碗沿,愜意的用手拍著自己的肚皮,一臉爽快的樣子。抬起頭來卻發現王啟年用奇怪的眼光看著自己,於是問道:「李兄為何如此,莫非某臉上有什麼東西不成。」
「某看你談吐舉止頗為有禮,那書信更是寫的文采斐然,想是世家子弟出身。怎得吃像卻是如此難看,就是某麾下的積年老兵也不過如此,你看王兄和你年紀差不多,身份相當,起碼折衝樽俎遠勝於你,看來你推薦王兄任那刺史之職也算是有自知之明。」王啟年指著正在悠閒喝粥的王俞說道,
「那是那是,退之他家原有田地4千餘畝,大牲畜也有兩百餘頭,自己又是家中長房嫡子,那自然是席暖履厚,那是某這種贅婿所能比的,六七年前某還是呂家的莊客,天天都是挖土疙瘩的黑臉漢,有這樣就不錯了。」呂方笑著回答。
「贅婿?當真如此,」王啟年聽了大吃一驚,側頭看著王俞求證,卻看到王俞點了點頭。原來自古以來贅婿是極為讓人瞧不起,普通男人就算再怎麼窮苦無依,也不願意入贅他家。昔時漢武帝征討匈奴兵力不足,就征發贅婿從軍,世人眼裡是和囚犯,奴僕差相彷彿的,這軍中全是男子,呂方卻由一個贅婿成為軍中首領,王俞和左右士卒並無半分屈辱不服的神色,可見往日做了多少讓眾人敬服之事,方纔如此,今日在自己面前還若無其事的說出,那器量更是非常。想到這裡,看呂方的眼光變得複雜了起來,低聲說道:「英雄不問出身低,呂兄真乃人傑。」
「王兄高抬某了,楊使君擊破孫儒那吃人惡賊,救江淮百姓於水火,從一小卒成為淮南節度使,一方守臣,不過七年時間,將來公侯萬代,這才是真英雄,大豪傑。某和退之這些年來荷戟而耕,只不過求得家人安康,腹中保暖。期待明主可投,今日投得楊使君,實在是大旱逢甘霖,心中也安泰了許多。」呂方大聲說道。
「是呀是呀。」旁邊王俞接著說:「當今正是英雄奮起的時候,某等敢請追隨校尉驥尾,為楊使君大業立些微功,博個封妻蔭子,還望校尉提攜則個。」王俞接著話,腆著臉笑道。
「兩位的心思某也明白了,只是這事須得機密,知情之人除了你某還有王佛兒,李捨兒,徐大眼三人,如何讓那三人也閉住嘴巴呢?」王啟年笑著看著兩人說道。
呂方王俞兩人對視了一眼,王俞低頭湊近說:「王兄考慮的是,等下就讓王兄安心。」
王啟年聽了一驚,正要再問,只聽到護衛有報,「王佛兒王頭領求見」。卻看到兩人臉色也頗為驚訝,不似作偽。心想:「莫非這並非那呂方安排的,算了,靜觀其變也就是了。」
呂方喚來一名護衛,低聲吩咐了幾句。反手拿起橫刀放在右手順手的地方,揮手示意讓那王佛兒進來。
少時王佛兒進來,王啟年看到,不禁暗自驚歎:「好一條雄壯漢子,恐怕那廟中的金剛護法也不過如此了。」只見那佛兒身披一件葛袍,左手打了夾板用一根草繩掛在脖子上,進來也不作禮,一屁股就坐在三人面前,伸手拿起陶碗,五根手指跟小鼓搥一般,自顧自就在鍋中舀了一碗吃了起來。三人面面相覷,頗為尷尬。那佛兒一連吃了六七碗,將那鍋吃了個底朝天,方才意猶未盡的抬頭說道:「三位莫怪,腹中甚饑,顧不得了。只是有事情打攪呂王二位頭領。」
「有事?」呂方不自覺的把屁股向後挪了一下,那王佛兒身量本高,坐在地上都高出呂方半個頭,讓他覺得很有壓力。說「都是自家兄弟,佛兒請明說。」
「也沒什麼大事,某佛兒還有下面的弟兄想要投入七家莊,不知呂兄,王兄可否答允。」王佛兒說。
「什麼,加入七家莊,你是說你帶領的人馬加入七家莊?那是為何?」眾人吃了一驚,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大漢。
「正是,若是不願接受的話,那就請呂頭領收下某等為你的家奴,有口飯吃就行,還請兩位在莊中議事院中多為美言。」王佛兒起身長跪,肅容說道,說完還俯身磕了兩個頭。
「某的家奴?王頭領莫要笑話了,你某本為平起平坐的,為何要投入某家莊子,你不說個明白,某等何敢接受。」呂方聽到王佛兒的話,臉色變的極為陰沉,起身後退了半步,右手也抓住腰間刀柄。
「某並無惡意,投入你們莊子只是為了求生而已,至於為你家奴也未嘗不可,這世道,多少人想賣身為奴求個飽腹也不可得,七年來,七家莊勢力不斷擴大,莊中人都有飯吃,也不用擔心隨時為人所掠,就算死也是為了家人安康而死。而某自以為武勇,可是家人子弟連個半飽也混不上,豬兒兄弟也死了,那還不如投入莊中,哪怕為你家奴,起碼可以活下去了。再說這次的事情,離發動至少還要好幾個月,你們又如何能信的過某們,與其等你們來殺掉某等來滅口,還不如投入莊中,大家都安心。」王佛兒自顧自說道,旁邊三人看他的眼光隨著話語而變,到後來竟是滿是佩服。
王啟年咳嗽了兩聲,說:「王頭領果然深明大義,若是此事能諧,節度定不吝重賞,……「說到這裡也覺得自己的話太過牽強,王佛兒的行為和大義沒什麼關係,只得尷尬的閉了嘴。
呂方看了王俞一眼,笑了笑,便拔出橫刀,拍了三下旁邊的盾牌,就聽到帳外一陣兵器甲冑的抨擊聲和腳步聲。王啟年聽到聲響,臉色瞬時變得慘白,回頭看了看王佛兒,卻見他臉色如常,方才對方在帳外埋伏了數十人要自己的性命,他卻不喜不怒,只是盯著呂方的雙眼,顯是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好好好!佛兒,既然你如此信的過某,你們投入莊子的事情就是某的事情了,將來有某呂方一口吃的,你手下的也都餓不著。」呂方側頭看了一下王俞,王俞也點了一下頭。
王佛兒聽了這句話,一連磕了六七個頭,低聲說道:「還請尊上吩咐,徐大眼,李捨兒二人如何對付。」
「佛兒你這左手胳膊還礙事嗎?」呂方瞇著眼睛,低聲問道。
「左手還不行,不過就憑一隻胳膊也夠了,」王佛兒抬起頭說道「只要某那大鐵錐在身邊,十來條漢子也近不得身。」
「甚好甚好,如此便簡單了,你且附耳過來,」呂方笑著說,那王佛兒起身,呂方貼著他耳朵說了半響,王佛兒皺著眉頭想了想,又問了幾句,如此反覆幾次,王佛兒便轉身離去了。呂方回過頭來,笑著對王啟年說:「今夜請李、王、徐三位頭領商議如何投入濠州的事情,保密的事情李兄可還放心?」
「呂兄王兄算無遺策,某在此恭候佳音即可。」王啟年大笑道,兩眼之中卻並無半分笑意。
傍晚,小曲溝,李捨兒帳中,呂方,王俞、王佛兒,徐大眼,李捨兒五人圍坐一團,正在議事,只聽到李捨兒正在大聲說話:「某等弟兄死傷是在太多,糧食只拿上五成實在太少,兵器甲冑也不能全歸你們,錢帛歸還楊行密是你們七家莊的主意,當官的也是你們七家莊得人,某們應得那一份也得從兵器糧食裡面扣除。」
聽到這裡,呂方笑道:「依你的意思,錢帛不還給楊使君,那淮南的討賊兵馬來了你李捨兒擋回去,當日說的好好的,如果某能讓楊使君不來討伐某等,物品就由某來分配,爾等也聽某指揮,莫非今日你就忘了不成。」
李捨兒聽了臉上微微一紅,旋即消失掉,大聲說道:「眾人都以為你用別的辦法的,沒想到你竟錢財布帛還於楊行密,這等詐術也就框得佛兒那老實人,某確是不答應。你如若不將糧食兵器分於某等,某就……」
「你就如何,莫非你還想獨自向那濠州刺史出首賣了某等不成。」呂方聽了不怒反笑。
看到兩人說的火了,旁邊諸人紛紛前來勸解,只有那王佛兒跪坐在地上一聲不吭,兩眼微閉,竟是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今天他又穿了件黑色的長袍,更顯得整個人死氣沉沉,彷彿自從他兄弟死了以後,活力也從他身上消失了。
徐大眼正攔住李捨兒,勸他以和為貴,卻聽到李捨兒大聲喊著:「出首便出首,反正某們窮人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拖下馬,佛兒,大眼,某等抱成團,也不怕他呂方這短毛賊,這次某們分多點,定要過個肥冬。」
呂方笑道:「好好,違背誓言,出首買友,這可怪不得某了。」他回頭對後面的護衛大聲喝道:「給某殺了這個逆賊。」
李捨兒聞言大怒,一把掙開抱著他勸解的徐大眼,拔出腰刀大聲喝道:「你這短毛賊也猖狂了,在某的營中也敢如此囂張,看今日到底是誰死。」這裡,突然背上一疼,自己就騰雲駕霧般的飛了起來,落在帳外,緊接著就聽到裡面一片混亂,喊殺聲,武器的碰撞聲,鐵器和人肉體接觸的悶響。突然帳中一聲低吼,宛如悶雷一般,風聲乍起,竟如同裡面有一頭困虎一般,須臾間便安靜了,
李捨兒費力的抬起頭,只看見六七個人走出帳來,為首的便是那呂方,跟在後面就是王佛兒,手中拿著一柄碩大的鐵錐,上面滿是紅白之物,腰間繫著一具首級,卻是徐大眼,呂方笑著說:「在你營中又如何,你說今日是誰死?」
李捨兒喉頭咯吱作響,卻是不理呂方,只是盯著王佛兒的眼睛:嘶聲問:「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王佛兒並不回答,上前一把扼住脖子,五指一用力,咯吱一響,李捨兒的腦袋便向後仰去,眼裡也沒有了神光。佛兒隨手替他掩上暴瞪著的眼睛,口中喃喃說:「豬兒兄弟,哥哥替你報仇了?」
外面數百亂民圍了過來,看到頭領死在那裡,群情激憤卻不敢上前,正在亂哄哄的,只見王佛兒上前砍下李捨兒的首級,連同徐大眼的一同擲在眾人面前,上前喝道:「李徐二人宴中企圖作亂,襲殺某等,反為某等所殺,外面已被大軍包圍,爾等還不散回,莫非也想作亂不成。」
眾人聽了這話,一陣混亂,回頭看去,果然外圍高處都是七家莊的弓箭手,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矛尖。紛紛心想:「你說某等頭領暗害你等,怎的你們還事先調兵包圍某等,莫非你們全是神仙,分明是你們設計殺了某等頭領。」眾人雖然心裡明白,但是形勢比人強,又素聞王佛兒的豪勇,眼見得那黑乎乎的大鐵錐就在在眼前,上面紅白之物到處都是,怕不有百斤,再者頭領的首級還在於眼前,又無人領頭,實在是無人敢上前,散了又不甘心,害怕人家事後報復,一時竟僵持住了。
呂方低聲咳了兩下,高聲說道:「佛兒也說的明白了,首惡既已伏誅,爾等也是受他們蒙蔽的,並無過錯,某呂方若是事後報復,將來一定死於亂槍之下,等下就打開糧車,眾人吃個飽,每個人都發五升黍米,回去讓家人也吃個飽,大家看這可好?」
眾人聽到這裡,紛紛交頭接耳,人群中彷彿如同一個馬蜂窩,王俞補上一句,「先到二十人可領雙倍,十升黍米,先到先得。」下面轟然叫好,紛紛回去拿米袋領取黍米。待到人群散盡,兩人才鬆了口氣。呂方回頭對護衛低聲吩咐:「將這兩人好好葬了,領取糧食的時候一定要好好清點人數,然後清點器械,待得回到莊中,也好向長老會稟報。」護衛低頭領命離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