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一百多年了,你還像寫書人當時認識的你:「這位美貌的妓女謎一樣出現在這個碼頭,謎一樣成了許多事物的核心,又謎一樣消失了。」
你該知道我是不能有謎的。即便我把你看成謎我也必須對謎底有大致的把握。而你現在的眼神和微笑讓我心裡半點底也沒有。你看著我的苦惱,淡淡地晃著你的綢扇。對了,你一直就是這樣稀里糊塗地看著所有苦惱的人、拚殺的人,帶點吃驚,帶點憐惜地笑。你笑的樣子似乎他們是謎。
你笑,是種放棄:這世界就這麼無緣無故啊,愛也好,恨也好。
我甚至懷疑你早就覺察到大勇是誰。當你從大勇手裡接過這個銀手鐲時,你其實是明白它的那一半在哪裡。這是鄉下人手打的粗東西,一雙龍頭和一雙虎頭都只有打首飾那老銀匠認得出。你是在兩歲時開始戴這手鐲的,是戴虎的那隻。後來你長大了,再也戴不上它,叫銀匠改了幾次還戴不上,就隨身藏著。這東西倒一直沒丟,似乎它自己不肯丟。
大勇給你的那隻大些,是龍的那隻。他交託給你時眼緊盯你的臉,語氣倒輕得很。他讓你拿去換幾碗魚生粥去。這是他最後一件首飾。
你知道他在試探你。
他常常往深遠打聽你。你始終沒讓他打聽得太深遠。
你和大勇真實的關係清楚了。
那麼你和克裡斯呢?
你走到學校門口時,聽見學園裡有稀稀落落的軍鼓聲。探頭去看,見女學生們站成個圈,克裡斯站在中央。共有三十來個女學生,最小的只有十一二歲,她們身上背著一面舊軍鼓,個個都腆著肚子。克裡斯喊著操令,女孩打著打著就嘻嘻哈哈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滾到地上。
克裡斯起初還嚴肅地繃著臉,很快也不行了,跟她們傻笑,邊笑還邊追打那些拿鼓槌敲他的頭的女孩。
你也跟著笑了。笑得很長者的。
克裡斯被幾個女孩抬起來,滿臉通紅地又笑又斥責,不時掙扎出來,又朝她們****回去。所有人都鬧得一身塵土,滿臉汗。
你目光始終不離這個重新又做了孩子的克裡斯。這個從男女最初級的觸碰中也能得到如此歡樂的克裡斯。
天快黑的時候,克裡斯拾起地上的衣服,一面對女孩們佈置著什麼。女孩中的誰指出他背後有灰塵,他掉過背讓她幫著拍打。
這時他們全朝你走來。你趕緊掉過臉,因為你又看見克裡斯那視若無睹的目光。你把臉朝著那堵牆,一個點煤氣燈的人舉著長桿子往你上方伸去。你知道克裡斯會再次踏過你。
他們唧唧喳喳的聲音近了。你從一大群腳步裡分辨出克裡斯的。他從小就踏著這種騎馬人懶洋洋的闊步。他其實比別人和他自己認識的要傲慢得多。你和我都看透這點,不然我們這個會心一笑從哪兒來?
你聽見他的闊步到達你近旁,變窄了,細了,變得拖拖拉拉。然後是個極短的停頓,或許沒有停頓,是你和他的心都錯跳一下。果不出我所料,他走過了你。
你感到一絲心痛。或許沒有,我不大猜得透你現在的心思。我連你到這學校門口來的初衷也沒弄清。你是要和他開始還是要和他告終?我不知道。你似乎是來告訴他你和大勇的關係以及你將為這關係做什麼?然而他省了你費口舌了。
你看著自己的腳尖,第一次想有雙大腳,追隨在那些女孩後面……
也許你沒這想法。我這種人每一分鐘都得分析、編派人的想法,成了惡習。你沒有想法,心裡空得乾乾淨淨。
那懶洋洋的騎馬人步伐突然一個轉變,一百八十度,向你走來。
你聽見他的喘息,接著是呼喚。你還在想要不要扭頭時,他已到了你跟前。你和他之間一點距離也沒了。他的喘氣觸在你太陽穴上,你眼睛的餘光看見他的胸脯從內部被推向你,再推向你。你轉過臉。
他在同時找到了你的手。你看看被他緊扭的手。
女學生們已意識到什麼發生,停下來,半擰著身體、脖子、臉。她們都有了這副側目而視的樣子。
克裡斯卻把你手放開,更強調地,他再次把它握住。強調的不再是握手本身,而是握手的象徵。
女學生們的灰布制服式裙衫全僵硬了,凍結一般。她們忘了,不管怎樣也不可以這樣無忌憚地表現驚愕或嫌惡。她們忘了,這其實是瞪著她們自己,她們中的多數都在兩年前或三年前喊過:中國妞好啊,先生你進來看看吧。
你卻沒注意她們。你只覺得克裡斯的手漸漸變冷,並打著戰。
他拉著你,帶種狠狠的姿態走向她們。他的狠是挑釁,拿你。那狠也是犧牲,拿他自己。那以身殉道般的狠,使他的手冷得像冰河下挖出的濕泥。他這狠使女孩們放棄了側目而視,漸漸擺出一點容納你的姿態。
克裡斯卻沒帶你走到她們中去。他慢下來,轉頭看看你,臉在暮色中紙一樣白。他已長成了個英俊、冷傲的男子漢,我和你都得承認這點。
煙廠和鞋廠的門裡走出下工的男人,每人都疲憊地拖著灰溜溜的辮子。但當他們看見手拉手走著你和克裡斯時,眼睛都驀地大了一倍。驚愕使他們頓時精神飽滿。
克裡斯把你拉得更緊,幾乎擁進懷裡。他蔑視這一大片驚愕、年輕慘白的臉上出現了就義者的高貴。他對自己翻來覆去重複的幾句話毫無意識;從他拉起你手的一刻他就開始喃喃:扶桑我們就要生活在一起,我要讓所有人知道,我要帶你到蒙大拿去,那裡容忍白種人和有色人種的婚姻……
他的神色和這反覆的吟誦都讓我想起獻身者的悲壯和崇高。風將他濃密的淺黃頭髮吹向腦後,他寬大的額頭挺現出來。彷彿與你扶桑的結合不是愛情、幸福那類膚淺的事,而是偉大的犧牲。抑或愛情到了這一步就沒多少人性了,就成了種教條,理想,只能通過犧牲去實現。他拿你來成全他對於愛情理想的犧牲。他還想讓他的民族和你的民族都看看,他的自我犧牲將成為一座橋,跨於種族的鴻溝之上。也是通過你,他犧牲自己而贖他民族對你犯下的罪惡;那次暴亂中的****夠他用一生,不,三生來償還。這愛情已不再是你和他的私情,他把它公佈了,向著這些狹隘的充滿偏見的白面孔和黃面孔。
克裡斯就這樣拉著你的手,在女學生們的不解與痛苦中,在煙廠工人的驚愕中——那樣的驚愕好比看著一隻狗向一隻貓求偶——示威般走著,忘了他僅僅是因為愛情而走向你。他抵賴掉他對你有著最通俗最質樸的感情,它必須建立在女性和母親豐富的混合上。
可能我又判斷錯了,克裡斯這一刻根本沒去想什麼犧牲和贖罪。我對於白種人行為的推理常常按中國人的邏輯。好的時候就是笑話,壞的時候就是衝突。可能克裡斯沒想那麼嚴重,只想著他將和你有個很好的夜晚,中間不再有個大勇。大勇要在明天上午十點上絞刑架,各報紙都登出消息。
這個夜晚果真很好。你很少說話,他沉默的時間也多。你們越來越發現在兩種語言之間不說話是最好的溝通。這樣無聲的溝通是沒有誤會的,精確到極點。
你和他進了一個小飯鋪,跑堂的和你熟,不等你吩咐就端來炒田螺,一看就知道它們屍骨未寒,大概盛進盤子前還活著。克裡斯的頑皮樣又出來了,他用筷子去夾滑潤的田螺,一次也夾不到嘴裡,一根筷子又慢慢長於另一根,他邊夾邊用左手食指將長出去的筷子推回去。你夾起一顆田螺,吮去上面的汁,用筷子尖捅捅它被剪斷的螺尾,用嘴去吸螺蓋。克裡斯的下巴枕在桌沿上,著迷地看你的嘴唇和舌頭是如此有感覺的器官。他的手在桌下伸向你,找到了你的膝蓋。
這個夜晚果然很好,好得有了某種暗示。他竟躺在你懷裡睡著了。天亮你為難地看著他,那麼多吻也不能哄他放了你。他睡得很沉,像所有這個年紀的孩子。你終於脫身,正想從床邊站起,又伏身回去,把自己的髮梢從他手裡一點一點抽出來。他抓握得那麼緊,你拔不出最末梢的一截,回身看見梳妝台上有把剪子,便剪斷了頭髮,把那一截永遠留在他手裡。
是的,我用「永遠」這詞。我已經看出你這是在往哪裡去。馬車在把你帶向刑場。路很長,你可以充充裕裕地梳頭,撲粉,化一個最隆重的妝。你雇來的阿婆一聲不響地糾正你——她做過新娘。喜糖就在那大包袱裡。
你套上厚緞子禮服,上面繡了十斤重的彩線。你看上去繁華極了。我直想偷著去撫撫如此輝煌的服飾,像我常有這邪念去摸盧浮宮的展品。
馬車伕喝停馬車,你聽見嗚嗚的海風。
戴著五十磅重銬的大勇穿著黑緞馬褂,灰呢長袍。頭髮儘管骯髒也梳得極其整潔,桂花油使他的辮子更沉重地墜到股下。幾個押解他的人都是精選出來的,東南西北地將大勇圍住,步伐慎重地走出牢監。
大勇從耳朵上取下半根雪茄,求一個獄卒替他點燃。
獄卒們對大勇頗為另眼相看。因為大勇活得像出戲,死也將像出戲。還因為他被警察馬隊包圍的時候既不投降也不抵抗,很有嚴地伏了法。甚至在他被逮住後,警察才發現他腰上的一排飛鏢,他本來可以用它們突圍的。
一個獄卒掏出火柴,劃燃後,去為大勇點煙,身體是防禦和躲閃的。
大勇笑笑說:這麼慢吞吞的死挺讓人厭煩,是不是?
獄卒說:可不是。
大勇說:結個婚,熱鬧熱鬧會好些。
獄卒說:可不是。
這個中國男人在他們眼裡是個了不起的敵人。
大風嗚嗚地響。一聲吹奏傳來,風一改方向,樂聲又不知傳到何處。
遠遠走來送新娘的隊伍。大勇見一身重彩的扶桑頂著那頂丹鳳朝陽的蓋頭,從一匹紅緞上走來。喜堂搭在絞刑架對面。
場子邊緣拉起繩子,所有的觀眾都在繩子外面。他們多半是中國人,也有不少白人記者。大風把所有人的衣服都刮得撲撲作響。
扶桑的蓋頭上綴滿銅錢,風擺不動它。
大勇牽著繡球,繡球牽著扶桑,走到喜堂前跪下來。人們都發現大勇是個頂規矩的新郎,眼睛一刻不離扶桑,腳下的重鐐幾次險些絆倒他,他看都不去看。
一個獄卒上來幫大勇把腳鐐搬動一下,讓他跪得更舒服些。
蓋頭掀去後,人們都慘叫起來。扶桑美艷得讓許多脆弱者流下眼淚。
大勇笑著欣賞新娘。他完全能想像她推磨、打柴、擔擔子的模樣。他看著一個下河捶衣、坐在門檻上剝豆等他回家的扶桑。他還看見故鄉那條河邊站著一排女人,扶桑從她們中間跑出來,迎的不是鄉郵員,是他自己,漂洋過海回來的大勇。是六十歲的大勇了,迎上來的是五十許的扶桑。
大勇看著這些,對扶桑說:別急,慢慢活,我等得及你。
扶桑說:回頭我送你回家。
大勇說:一半撒海裡吧。
扶桑說:嗯。那一半呢?
大勇沉吟一會兒:撒我老母墳上。他笑笑說:燒成灰老母也認得我。
擠在人群中的克裡斯看見船動了。
他撞著人的背、肩,踩著腳下坑窪的碼頭石階,到了最前面。
船上著紅色盛裝的扶桑在克裡斯的視野裡小下去。他看見她手裡捧著的大勇的骨灰罐子,也是用紅綢包裹,上面頂著中國新郎的禮帽。
克裡斯是從報上看到扶桑那天清晨棄下他之後去做了什麼。她把那截黑髮留在他手心,就那樣剪開了她自己和他。
報上登出刑場婚禮的照片,還說為妻的扶桑將於六月三十日乘船護送夫婿的骨灰回鄉。
克裡斯認識到他從來、從來也沒懂過扶桑。
大約在半年後,克裡斯偶然經過扶桑的那幢小樓,發現它相當一段時間的冷清又被打破:門口又有一隊男人。
克裡斯睖睜了許久,走到隊伍末端。所有在隊伍裡的男人都瞅他。他撐住,隨他們去瞅。並不去想他們瞅的理由。
挨到克裡斯了,守門人(一個克裡斯從未見過的守門人)對他客氣地說:先生,這裡不接待白人。
果然,他見隊伍中沒一個白面孔。難怪他被那樣瞅著。
他說:我是她的朋友。她約我來的。
他扭打一般推開守門人,衝到樓上。屋門半掩,他轟地推開。
一個女子猛扭過臉。她不是扶桑。她是一個十五六歲的苗條少女。
但他把扶桑這名字已吐出口。
守門人已追上來,好聲好氣地說:這裡早就沒扶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