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凡。」
「佐賢。」
「木原。」男孩說,划動了船。
假若柒壹先生一同到來,或許什麼都不會發生,然而某些時刻裡,有一些生命一定會行走到一起。不是宿命,而是生命本身具備的力量。
安凡和佐賢各自回到家中,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長久之前的世界並不是這個樣子的,機械人的領土在人類領土的另一端。所有的雲朵悠悠地在兩端之間的水域上空徘徊。一個相安無事的和平時代。後來,一部分機械人偷偷地從那一端到來,人類自然不會知道他們是什麼,把他們當成了工具,直到月朗星稀的沉睡之夜,真正的機械人大軍到來了,睡夢中的人類被迫永遠地放棄了醒來的權力。
物換星移,機械時代的到來,讓機械人忘卻了人類世界的樣子。
在那個夜晚,機械人的故土上空無一人,似乎再也不會有人到來。他們留下了一部分人類,要求他們充當奴隸。
他們從機械之城挖出一條漫長的通道,直到那片銘記他們勝利的水域。
隨著荏苒時光而變化的還有一些。一如人類,原本名義上的奴隸,也已變成了實際上的寵物。
柒壹·鋰先生今天回來得很早。佐賢還在苦苦地研究造船工藝,鋰先生進了書房裡沒了聲響,許久,他來到佐賢的房間,預示著今天的檢驗即將開始。
但是,柒壹先生一反常態。
「佐賢,跟我到書房來。」
書房裡的所有東西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的金屬零件。
柒壹先生高興地說:「從今天開始,我們將造一艘真正的船!」
從那以後,佐賢一有時間就到鈹區去找安凡。
佐賢在安凡面前總是表現出一種謙虛的姿態。對於安凡的請求統統盡力而為。
兩個人經常到那片水域去,在岸邊迎著風走著,因為安凡說過,自己最喜歡在海風中看日落。安凡說,這種景像在很久以前似乎出現過。但破碎的記憶總是給人帶來模糊的情緒。
每一次,在最後那道異常光亮的殘照閃過時,安凡總是驚訝地似乎發現了什麼,然而,一切未曾憶起。
在安凡的房間裡,從某一時刻開始,多了一種心情。在無數個或幽或明的夜裡,安凡在笑聲中醒來,因為她夢見了自己在一個完全屬於人類的世界裡,佐賢牽著她的手,靜靜地走。銀灰的雲朵,青蔥的芳草,潺潺的清泉,跟現在的煥發金屬光澤的世界截然不同。
但是,在一瞬間,她卻黯然神傷。
餘暉裡的記憶似乎在一點一點地被低語驚醒。
慢慢的,在時間狡猾地躲閃著經過時,佐賢對機械世界的感覺也在發生變化。許久以來蓄積的神秘情感被莫名的力量喚醒了。
佐賢愈來愈頻繁地到水域去,隱約之中,他覺得那股力量在這片水域的某一角落。
他獨自一人仰躺在細密的白色沙灘上,頭頂低沉的灰色天空,沒有雲朵。
他閉上了眼睛。
潮汐翻湧,氣勢磅礡的聲響卻帶來異樣的平靜。
佐賢感到有人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他睜開眼看到了一言不發的木原寂靜的臉龐,深邃的雙眸。
「我不屬於任何機械人,因為我從不承認我是奴隸。」木原坐在船的一端,看著遠方的水天之線。木舟靜寂,四下闃然。
「你想知道那一邊是什麼。」佐賢淡淡地說。
木原猛地轉過頭,在暮色中露出驚喜的神色。飛越幾個世紀的靜默。
——「因為……我也想知道。」
「那麼,你願意和我到那邊去嗎?」
「……我會造船。」
「你會跟他一起去嗎?」當佐賢向安凡講起這件事的那一刻,安凡脫口而出。
佐賢安靜地點點頭,心中氤氳,面容憂鬱。
「……那麼,我們一起去旅行吧!」
佐賢無比刻苦地記下柒壹先生在造船工藝課程上的教誨,柒壹先生對於佐賢的刻苦充滿了喜悅。不多時日,一艘精緻的船幾乎佔據了整個書房的空間。
那一日,佐賢站在書房門口,面色凝重。
船在兩天之後被運往水域。那一天,許多的機械人在岸上看到這艘新船緩緩在水中動了起來,然後在水中航行,都歡呼起來,柒壹先生在甲板上露出微笑。
佐賢依舊一言不發。
隔日晚又是沉睡之夜。
機械人佔領人類世界的時候,卻保留了導致人類世界滅亡的沉睡之夜制度。究竟是用以諷刺,還是為了炫耀?後來的機械人也解釋不清了。
在沉睡之夜,所有的機械人早早地睡著了,而且,再大的聲響也無法喚醒他們。原因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人類是無權知道的。
佐賢在月亮降下以後匆匆地出門。
安凡和木原早已在等候。三人的身影在黑暗中無法辨認,他們爬到了靜靜停泊的船裡。
「佐賢,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安凡平靜地問。
靜默。墨色潮水翻湧的聲響不絕於耳。
「佐賢?」
在黑暗中看不見佐賢的面孔。
「機械人的狂歡夜馬上就要到來,那晚再出發吧。」佐賢在黑暗中平靜地說。
「狂歡夜?」木原的語氣充滿了質疑,「怎麼辦得到?」
「為什麼今晚不行?」安凡低聲問道。
「不行……今晚不行,希望你們能理解我的意思……」
又是沉默。
「好吧……我們狂歡夜出發。」木原輕輕地歎氣,無人察覺。
沉睡之夜,耀眼的熠熠光輝不復存在,城中死寂,猶如拋棄長久的廢墟。
十日之後,狂歡夜。
機械人湧到街道上,漫天飄舞著彩色紙屑,在各個廣場上,巨大的禮炮轟入天空,綻放開斑斕的彩色雲朵,光芒絢麗陸離,所有的照明燈在第三朵禮炮炸開的一剎那,全部失去了光彩,機械人手中的篝火熊熊燃起,頓時歡呼聲響徹雲霄。
從街道到屋頂,到處有狂歡的機械人,從城中到水域岸邊,明亮的火焰照亮夜空,到處都有獻花的人,到處都有歌舞的人。
看著從窗前奔流而過的篝火洪流,佐賢心中在翻騰著,他突然覺得無比厭惡這群機械人。
柒壹先生已經加入到人群中去。
佐賢把手中的紙放在了書桌上,在整座房子裡繞了一圈,關上門離開了。
水域岸上人頭攢動,篝火通明。也有不少人乘著船在水上舞弄火把。天空中不時有花朵落下,紛紛揚揚,似雨似雪。佐賢戴著假面穿過歡呼的人群,在飄落的彩紙和花瓣中,爬上了燈火闌珊靜靜停泊的船。安凡和木原已經等候多時。
「我來了,」佐賢摘下假面,淡淡地說,「……我們出發吧。」
木原點了點頭,船晃了一晃,啟動了。
安凡在船舷上綁了火把,船開得不快不慢,他們不時會再繞回來,佯裝是狂歡中的船隻,如蛇行一般。但是,他們發現有許多艘船也同他們一樣,繞行,且愈行愈遠。幾個光點在海面上保持距離,靜動如出一轍。
「怎麼辦,佐賢?」木原問道,安凡一言不發。
「靠近他們。」佐賢說,面無表情。
木原靜立沒有講話。但幾秒之後,船調轉了方向。
然而,其他的船上也是人類……
駛出了很遠的船,都停了下來。船舷的篝火已經熄滅。
佐賢站在甲板上回望岸上的篝火,現在只剩繚亂的亮斑在瞳孔中跳躍。心裡儘管填滿了對於未來在新土地生活的嚮往,然而此時,佐賢想起的竟然全是柒壹先生對自己長久以來所做的一切,悲傷第一次湧上了佐賢的心口。
然後,船重新出發,駛入了闃靜的夜幕,拋棄身後的繁華。
逐漸充足的光線悄無聲息中已經把整片水域捆綁起來,四面是起伏的碧藍海水,浩渺無端。太陽還沒有升起,天空中亦無雲煙。低沉穩重的海水相擁後,四散開來。
機械人並沒有追上來,甚至他們不知道人類已經離開——但是,這也是不可能的。所有的船都靠近到一起,迎著奔騰而過的風平穩前行。
浩渺水域,將要去往何方,佐賢心裡已經有了藍圖。因為他知道,在水的那一端,有機械人留下的土地,有一座荒蕪多年的繁華廢墟。只是難料是否在狂風暴雨中轟然倒塌。
水急忙地躲閃開來,只留下一串雪末兒般的泡沫,被拋在船身後消失殆盡。
船似乎靜止不動,猶如蒼穹一樣的儼然不語。船上也無聲無息。
那是一座墨綠色的島!一片如同童話世界的土地,海岸邊的沙灘泛著光芒,岸邊的樹高大挺拔,有高高隆起的山脈,連成一片的寶石色彩的低矮叢林,在愈來愈近的過程中不斷地爆發驚喜。
……他們登陸了。
柒壹先生看到那張紙的時候,充滿悲哀的歎了一口氣。
他轉過身到書架上取下《造船工藝》,走出了房間。
陸貳女士找不到安凡,癱坐在扶手椅上,目光惘然。
還有一些機械人對於自己消失的寵物略有惋惜,卻很快忘懷。
但與之同時,在一座堅不可摧的金屬城堡大廳裡,無數機械人正忙進忙出,彼此充滿謹慎地交流或用眼神會意。在正中央的寬闊的金剛石檯面上,煙雲繚繞。兩個機械人直立一旁,面色嚴峻。不時轉過頭去張望。
金剛石檯面上的煙雲漸漸散去,退縮四邊,有朦朧的影像緩慢呈現。
其中一個機械人狡黠地咧嘴,轉過身去。
「稍後匯報。」他大步離去,另一個機械人唯唯諾諾的回答還未出口,背影漸遠。
「是,零三先生……」
一間完全處於金屬色澤中的辦公室裡,零三先生正在側著身高傲地聽匯報。
「他們在Si-04島登陸了,一共有四十八個人,但只有一個女孩……」
「嗯?」
「是陸貳女士的奴隸,先生……」
「一群逃走的奴隸,頭腦簡單的生物,還以為能把我們甩在身後,只是這個女孩,要怎麼向陸貳女士交代?……」
零三先生的眉頭深深地皺了幾下。
這群人類用超乎機械人思想的速度在島上完成了城市的重建。使用機械之城學來的技能和遺留在廢墟之中的材料,重建起一座機械城邦,一座屬於人類的完美機械城邦。
安凡和佐賢在一點一點之間找回了似乎被竊的記憶。人類被篡改的思想輕微地變化著。
那一個月夜,兩人坐於沙灘之上,面朝大海,背向叢林,安凡對佐賢說:「這才是我們原來的記憶歸屬地,一定是發生了什麼……」面容憂傷卻不帶有絕望,佐賢的手緊緊握住安凡纖細的手指,月色瀰漫,銀白無聲的籠罩。不遠的地方,忽有嘹亮的一道聲響起,靜立枝頭的睡鳥砉地騰空而起,消失不見。那是每一夜,木原仰臥於林中巨石之上,吹響捲起的綠葉。
忽有一日,風波驟起。
木原說自己是機械人。佐賢用靜止一般的目光注視木原許久,然後大笑。佐賢搖頭,並不信,跑來的安凡和其他人茫然地站立著,佐賢還是不信。
木原說,我是。
沒有人相信。安凡搖起頭來。
太陽要下山了。
在一瞬間,木原解下身上的衣物,最後一道光飛奔而來,刺目的金黃色光輝讓所有人閉上了眼,所有的笑靨灰飛煙滅。
海浪滔天。震動大地。
木原在林中無聲地啜泣。
月已偏西。
當夜,佐賢決定要毀掉水域一端的機械之城,木原笛聲揚起。木原吹起笛聲的那一刻,下定決心要毀掉水域一端的機械之城。
佐賢和木原都認出了那個機械人的發明——會飛的探測器。佐賢在《信息獲取和傳播》中見到過,而木原本身就是一個探測型機械人。
佐賢堅決不讓木原回到機械之城,因為回去,就意味著被分解、熔化。安凡和佐賢避開木原謀劃著戰鬥。而那個探測器,早已被砸得粉碎。但是,在某一個早晨醒來的時候,木原已經離開,佐賢造的船已經消失在水霧之間。
佐賢無奈地站於礁石之上,腳下巨浪滔天,風捲水花呼嘯而過。
目光中充滿不捨。
一抹新月,今夜黯淡無光。
木原站在環城河邊,注視已經靜止的巨大齒輪,河水蕩起微波,有小心翼翼的風吹過。木原默然,輕輕揚起嘴角,然後一躍到了齒輪上。
宇宙大爆炸的巨響驚醒了睡夢中的機械人們,然後,齒輪沉入水底,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剎那間巨大的水柱噴湧而出,衝開城門,迅速的在每一條街道上蔓延,舞蹈,跳躍。
堅不可摧的金屬城堡沒有垮塌,但在巨大的漩渦中卻也無可奈何,沉默地佇立。大廳裡忙碌的機械人在瞬間無聲,如同久違的啞劇。零三先生的辦公桌上,一張銅牌上分明寫著:明日進攻出逃者——零三·鋁。但是銅牌在不多的時候裡,被巨浪擊得粉碎,無從尋覓。
機械之城沉入了水底,猶如那黃銅齒輪,和粉碎的銅牌命令。
齒輪下,黑暗隧道的彼端,便是水域。
所有的機械人不會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永遠也不會。
除了木原。
木原站在甲板上前往機械之城的那個夜晚,他的耳畔不斷地迴響安凡的話語,眼前無數次閃現安凡的笑靨,如綻開的花。
但在一瞬間,似乎又迴響起另一個嗓音,一閃而過——
「……我會造船。」
很久以後,佐賢造出了一個機械人,和記憶中的木原一模一樣。
機械人,是人類的奴隸,抑或寵物,無人能辨。
只是,佐賢記得是機械人自己毀掉了機械之城。
木原在那一夜被齒輪帶入水底,閉上雙眼,宛如懺悔。佐賢造的船,依舊停泊在水域裡。
千年千世以後,人類迎來了自己的機械時代,史冊鄭重地把艱辛的每一步都記載下來。
而那座墨綠色的島,還在。
「喂,有東西!」一個男孩大喊起來。
「勾住了嗎?」
「勾住了。」
所有的機械都轉動起來,鋼索從海水中上升,淌水。甲板上的人都在等待它帶來驚喜,海風愈來愈大,船晃動起來。
「……哇!」
所有的人都吃驚不已——
一個巨大的黃銅齒輪緩緩地浮出水面,猶如全新打造一般,閃出熠熠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