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痛苦地悄然離家,到了南京,準備19日乘飛機往北平,後來大概是為省點路費吧,經人幫忙改乘郵政班機,結果飛機在濟南附近的黨家莊失事。徐志摩手腳燒成焦炭,死狀極慘。
徐志摩的死在各界引起震動,來自南北的朋友沈從文、金岳霖、梁思成、張奚若等前往弔唁。靈堂上高懸著郁達夫的輓聯:兩卷新詩,廿年舊友,相逢同是天涯,只為佳人能再得一聲河滿,幾點齊煙,化鶴重當華表,應愁高處不勝寒。徐志摩的前妻張幼儀離婚後一直住在徐家,她也來了,她的輓聯是:萬里訣飛鵬,獨撼翳雲遂失路一朝驚鶴化,我憐弱惜去招魂。
噩耗傳來,陸小曼立刻昏厥過去,醒後悲痛欲絕,說不盡的愧疚追悔,她哭倒在靈堂。徐志摩雖然不是她殺的,但她覺得是因她而死的。
徐志摩的死使她變得冷靜理智,一改以往的生活作風。王映霞回憶:「小曼是愛志摩的,始終愛志摩。他飛昇以來,小曼素服裹身,我從未見她穿過一襲紅色的旗袍,而且閉門不出,謝絕一切比較闊氣的賓客,也沒有再到舞廳去跳過一次舞……」她的好友趙清閣也說:「在她的臥室裡懸掛著徐志摩的大幅遺像,每隔幾天,她總要買一束鮮花送給他。她對我說:『艷美的鮮花是志摩的,他是永遠不會凋謝的,所以我不讓鮮花有枯萎的一天。』玻璃板下壓著一張她用正楷寫的白居易的詩: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在給胡適的信中也這樣寫道:「我受此一擊,腦子都有些麻木了,有時心痛起來眼前直是發黑,一生為人,到今天才知道人的心竟是真的會痛如刀絞,蒼天憑空搶去了我惟一可愛的摩,想起他待我的柔情蜜意,叫我真不能一日獨活。」
人總是這樣,擁有時不懂得愛惜,失去了才知道珍貴。
徐志摩死後,陸小曼默默擔著來自各方面的責備甚至詬罵,一句也不替自己辯解。後雖與翁端午同居,但約法三章,不許他拋棄髮妻,她寧願跟他保持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她出版志摩遺文,編纂志摩全集,固守著徐志摩夫人的身份,固守著她與徐志摩的愛。當時許多朋友不贊成她與翁瑞午的這種關係,但任憑怎樣勸說,她都不為之所動。直到胡適說如果她不跟翁斷交他就與她斷交,她才與翁端午終止了曖昧的同居關係。
胡適說:「陸小曼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風景。」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寒冷的1946年2月,張愛玲遠去溫州,去看望她的夫君。胡蘭成驚而不喜,甚至有怒。
對此他後來的解釋是,夫妻難中相別,妻子尋蹤探夫,本是令人感動的人情之常,但愛玲是超凡脫俗的,就不宜了。這種解釋是無力的,更真實的原因是並沒有告訴他與秀美的事,「不是為要瞞她,因我並不覺得有什麼慚愧困惑。」男人向來是只顧原諒自己,不願委屈自己的。
愛玲一路上卻是心事重重。她對胡蘭成說:「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著你就在著那裡,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君本多變,儂仍癡情,女人對感情向來比男人持久認真。張愛玲住在公園旁的一家小旅館裡,胡蘭成白天去陪她——愛玲,晚上去陪她——秀美。這次的相見,親近中已有了生分。有時四目相視,半晌沒有一句話,忽聽得牛叫,兩人面面相覷,詫異發呆。一日愛玲告訴胡蘭成:「今晨你尚未來,我一人在房裡,來了只烏鴉停在窗口,我心裡念誦,你只管停著,我是不迷信的,但後來見它飛走了,我又很開心。」
因愛可以愛屋及烏,因愛亦可以感時恨別,見鳥心驚。但愛玲心中的黑烏鴉是永遠趕不走了。她此番來,一為看夫君,二為要與他攤牌。她要胡蘭成在她和另一個女人之間選擇。這另一個女人不是秀美,而是小周,一個在武漢與胡蘭成有染的女子。
1944年11月,胡蘭成來到了武漢。此時他已預感到汪偽政權支持不了多久了。在日本靠山池田的安排下,他主持武漢的《大楚報》,這是日寇企圖扶植傀儡創立「大楚國」的一個組成部分。胡蘭成任社長,他帶了沈啟無等人任助手,由漢陽縣衙門安排,住在縣立醫院樓下的兩間大房子裡,他們每天渡江去漢口上班。那是一個時常有警報和空襲的時期,有一天胡蘭成在半道上遇到轟炸,人群一片慌亂,他跪倒在鐵軌上,以為自己要炸死了。絕望中他喊出的兩個字是「愛玲……」來武漢不到一個月,他便與漢陽醫院的一個十七歲的小護士周訓德如膠似漆。小周是見習護士,學的是產科,在冬天穿著藍布夾旗袍,做事幹練,很有青春朝氣。她的父親是銀行職員,已經去世了。
她是父親與小老婆生的,因此,對胡蘭成要求結婚的反應是,不能娘是妾,女兒也是妾。於是胡蘭成又舉行了一次結婚儀式,雖然他早已與張愛玲有婚姻之約,而且他告訴過小周他與張愛玲的關係。九個月後,日本投降了,武漢又回到中國人手中,胡蘭成成了喪家之犬,開始了逃亡之路。先到上海,與張愛玲相處一夜,第二天去了杭州,又往紹興,到了諸暨斯家。斯家是他中學同窗斯頌德的家。胡蘭成年輕時在他家住了一年,卻對同學的妹妹有非分之想(他當時已結婚),被斯家禮貌地請出。不多久,他又來斯家做客,這家人仍把他當客。現在,他逃亡的落腳點還是斯家。斯家人帶他東躲西藏,仍不安生,又由斯家人帶他去了溫州。投奔斯君的丈人家即小娘范秀美的母家。
范秀美大胡蘭成兩歲,與斯家老爺生有一女。老父亡故後,她在一家蠶桑場工作。她送胡蘭成去溫州,她又與范秀美結成了夫妻。他給自己找的說法是:「我在憂愁驚險中,與秀美結為夫婦,不是沒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見我不老實。」他忘記了張愛玲,周訓德沒有?而此時,周訓德正因與他的關係入獄受苦,而張愛玲呢?一路尋過來了。
在溫州的這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無論怎麼短暫的三角關係,亦是一個尷尬的故事。
胡蘭成曾回憶過這麼一件事:「愛玲並不懷疑秀美與我,因為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會有一種糊塗(這是多麼聰明的辯解——筆者注)。惟一日清晨在旅館裡,我倚在床上與愛玲說話很久,隱隱腹痛,卻自忍著。及後秀美也來了,我一見就向她訴說身上不舒服。秀美坐在房門邊一把椅子上,單問痛得如何,說等一會兒泡杯午時茶吃就會好的。愛玲當下很惆悵,分明秀美是我的親人。」而她,她像是「第三者」或是客人了。
有時三人一起上街,有時三人一起在旅館裡聊天。秀美卻不願意愛玲上她家,怕鄰居們對三人的關係作種種猜忌,自己不好做人。一日愛玲誇秀美長得漂亮,並要給她畫像。這本是愛玲的拿手戲,三人興味十足。秀美端坐著,愛玲疾筆如飛,胡蘭成在一邊看,看她勾了臉龐,畫出眉眼鼻子,正待畫嘴角,卻突然停筆不畫了,說什麼也不畫了,她也不解釋,一臉淒然之情。
秀美走後,胡蘭成一再追回原委,她半晌才說:「我畫著畫著,只覺得她的眉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裡好不震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言下不勝委屈。
一個女人心裡只裝著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心中卻有著幾個女人,她如何能不感傷?
胡蘭成自有辯護。他問愛玲,早先在上海時,也曾兩次談到他和小周的事,愛玲雖不悅,卻也無話,為何現在當了真?他說他和愛玲的愛是在仙境中的愛,與小周、秀美的愛是塵境中的愛,本不是一檔,沒有可比性。他還說他待愛玲如待自己,寧可委屈愛玲,也不委屈小周,如像克己待客一樣。視妻為己,視情人為客,兩相衝突時而「克己待客」,這本是某些喜歡拈花惹草而道德感未徹底喪失的男子的通性,因此,胡蘭成的這一條解釋或有部分真實。但整個的辯解只能視為狡辯,只能看做男人移情別戀,推諉責任的不實之辭。
他還對愛玲說:「我等你,天上地下,沒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捨的話。而昔人說修邊幅,人生的爛漫而莊嚴,實在是連修邊幅這樣的餘事末節,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愛玲自有其理:「《美的畫報》上有一群孩子圍坐吃午時茶蘋果,你要這個,便得選擇美國社會,是也叫人看了心裡難受。你說最好的東西是不可以選擇的這個我完全懂得。但是這件事還是要請你選擇,說我無理也罷。」而且她第一次作了這樣的質問,「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胡蘭成答道,世景荒蕪,已沒有安穩,何況與小周有無再見之日也無可知。愛玲道:「不!我相信你有這樣的本領。」她歎了一口氣,自傷自憐地說:「你到底是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第二天,她走了。胡蘭成送她,天下著雨。不幾日愛玲有錢寄來,亦有信來:「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都說女人情多淚亦多,但張愛玲是很少流淚的。與父親反目時,她大哭過,在香港求學時有次放假,炎櫻沒等她就先回了上海,她傷心痛哭又追她而去。再就是這一次……天公應離情。二十多天的溫州尋夫行結束了,陣陣春雨,淅淅瀝瀝,纏纏綿綿。雨水和淚水中滿腔的哀怨包圍了愛玲,把昔日的熱焰澆潑貽盡,把欲仙欲死的愛境沖刷得人去樓空,把一代才女的愛之繁花打落得殘紅遍地……
他倆仍偶有通信往返,但日漸疏稀。到了1947年春天之時,愛玲的信亦有了「我覺得要漸漸地不認識你了」之類的詞句。但她仍常給他寄錢,用自己的稿費接濟他。這時胡蘭成的情況有了鬆動,雖然還是隱姓埋名。此時他正在撰寫論中國社會與現實的書,名曰《山河歲月》。他還在溫州中學和淮南中學教書。他仍然懷著「要出去到外面天下世界」的夢想,「想法子結識新人」。時逢梁漱溟先生調停國共紛爭,屢屢被世人注意。胡蘭成就給他寫信,稱他「於學問之誠,可算今日中國思想界第一人」。梁先生回信說:「幾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針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於是二人常有通信來往。胡蘭成有時也去聽溫州戲,「我看了溫州戲,想著我現在看一樣東西能曉得它的好,都是靠的愛玲教我。又我每日寫《山河歲月》這部書,寫到有些句子竟像是愛玲之筆,自己笑起來道:『我真是吃了你的涎唾水了』。」
1947年11月,胡蘭成悄悄來到上海,他在張愛玲處住了一夜,又走了。他不懺悔和譴責自己的濫情,反倒指責張愛玲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細節處理「不當」。他又問張愛玲對自己寫的那篇含有與小周交往內容的《武漢記》印象如何,又談起與范秀美的事,張愛玲十分冷淡。當夜,二人分室而居。第二天清晨,胡蘭成去張愛玲的床前,俯身吻她,她伸出雙手緊抱著他,淚涕漣漣,哽咽中一句「蘭成」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
幾個月後,胡蘭成收到張愛玲的訣別信,時間是6月10日: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小吉」,小劫,劫難之隱語。),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到底曾經愛過,而且是銘心刻骨的愛,哪怕雖有千般委屈,但委實難以放下,因而拖了一年半的時間才有最後的決斷。愛情的酸甜苦辣是可以忍受的,因為畢竟還是情味,而無愛的苦澀卻是無可奈何的。
收到訣別信後不久,胡蘭成曾想通過愛玲的摯友炎櫻從中緩和關係,以再修好。他寫信給炎櫻,說:「愛玲是美貌佳人紅燈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紙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陳辭。佛經裡有阿修羅,采四天下花,於海釀酒不成,我有時亦如此驚悵自失。又《聊齋》裡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虛,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當得活。明年此時報君恩。』年來我變得不像往常,亦惟冀愛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炎櫻沒有理他,張愛玲也沒有理他。
這是張愛玲惟一的愛,她不會有第二次。她愛得如火如荼,如生如死,全身心投入而忘了一切。她曾經得到千萬人之中遇見惟一的人的歡悅,她曾經得到千萬年之中守住戀愛一刻的永恆,但歡悅無永恆,永恆無歡悅,因為似乎到底不是那惟一的人……
她愛得傷心、傷情、傷了靈性。這裡的創傷,不僅影響了她的生活,而且影響了她的創作。他勤奮的筆耕得慢了,生花的筆開得淡了。全身心品味的感覺鈍化了,對意態情致的體悟淡泊了。張愛玲風格弱化了。
她曾對胡蘭成說:「我自將萎謝了。」萎謝的不僅是青春,亦是文采,一代才女的才情。
直到70年代,胡蘭成曾有過為張愛玲作傳的願望,並通過台灣文化界人士轉告張愛玲,但被張愛玲婉言謝絕了。大約是這大大刺激了胡蘭成,因此在他人生歲月的最後十來年,發憤讀書學習,並與數學家岡潔和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湯村秀樹以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等人交往,專心研究中國古典文化,取得了一些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