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兵們各個四仰八叉地躺在鬆軟的樹葉上,開始打起了呼嚕。他們需養足精神,等待第二天的惡戰。
他們的呼嚕一直打到了三更。
三更之後再也無呼嚕。只有鬼哭狼嚎的慘叫和血肉模糊的軀體。
戈、矛、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武器不停地向他們身上招呼過來。
聯軍的這次突襲確實很痛快淋漓。一群精神飽滿、滿腔仇恨的人去攻擊另一群手無寸鐵、睡眼惺忪的人,想不痛快淋漓,真的也很難。
寂靜的大地在貪婪地喝著犬戎們一咕嚕又一咕嚕的血。
然不可否認,再嚴密的偷襲,也必有漏網之魚。
漏網之魚們急急忙忙地向城門奔去,他們萬分焦急地渴望回到舒適溫暖的家。再不撒腳丫子躲進城,怎能免得了追兵的當頭一刀?
三更半夜,人越擠越多,場面一度失控。
終於,一道希望的曙光劃破黑暗。城門吱吱呀呀地打開。漏網之魚們發了瘋似地鑽了進去。
可是等他們鑽了進去後才發現,門卻再也關不起來了。因為,漏網之魚實在太不純淨,有太多的渾水摸魚。
當守門的戎兵反應過來上當後,第一時間衝下城樓,試圖用西域彎刀砍殺渾水摸魚。可悲哀的是,他們自己反被砍殺了,而且是很嚴重地砍殺。
聯軍已勢不可當,長驅直入,一直入到了戎主的龍床前。
可歌可泣的反應速度挽救了戎主。當他發覺不對勁後,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翻了起來,連盔甲都不披掛,搶到馬棚,跨上戰馬,一溜煙像燈火闌珊處躥去。
在燈火闌珊處,戎主清醒了過來。不但他清醒了過來,所有的戎兵們也都清醒了過來。他們不約而同地發現,只有北門是唯一的逃生通道。因為,無聯軍圍堵。
凶悍的犬戎們向北門潮水般跑去。
逃命最重要,也最能激發人的速度潛力和凶悍勁。一眨眼,他們逃出了北門,並逃出了很遠,逃到了一個小山坡下。
16.3禍福誰能預料?
戎主挺了挺被汗水濕透的脊樑,長舒了一口氣。他在暗自思量,是否可稍稍地休息一下。不過已不需要思量,耳邊早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怒吼。
山坡後,繞出一片白茫茫的海洋。掘突正凸著血紅的眼珠瞪著戎主,身後是無數和他一樣滿身披麻掛孝的士兵。
衝擊。
還沒等戎主反應過來,鄭軍早已突入,而當戎主稍稍清醒時,掘突的大刀已砍向他的頭頂。戎主眼一閉,等待被報銷。
「噹」的一聲,掘突的大刀卻倏然而止。
一柄曲齒大環刀,一個滿臉血污的男人。刀,磕住了掘突的刀;眼,瞪著掘突的眼。
滿也速。
雖是殘兵敗將,仍不失壯漢風格。悍匪也。
掘突一驚,立刻掄開大刀,向滿也速腰間橫掃過去,兩人就此廝殺在一起。戎主得空,把頭殼一縮,打馬加鞭,逃匿而去。戎兵一看主人開溜,皆如潮水般呼啦啦撤去。滿也速緊跟著斷喝一聲,瞅空虛晃一刀,撥轉馬頭,瞬間亦逃得無影無蹤。
山川突然安靜了下來,安靜到能聽見思想的聲音。
掘突的思想很滴血,就像他此刻手中的刀鋒。可悲哀的是,這血,卻不是戎主的血。
半個月亮跌了下去,一個太陽爬了上來。天,大亮了。掘突收拾好兵馬,向豐鎬城中走去。還沒入城,悲劇卻已開幕。
雕欄畫棟的宮殿,空空蕩蕩,只有釉瓷中一株動人的梅萼在慢慢地枯萎。
六尺白綾,飄飄搖搖,被挽了一個結,結成了一個圈,褒姒把頭輕輕地伸進這個圈,然後腳尖一踢,離地,吊起。
芳魂一縷自此去,人間何有憐花人?只是朦朦朧朧間,下起了一點雨。雨在落,卻滴不出童話的傳說。
從當初的貧賤,到王室的富貴,到申後的刁難,太子的毆打,娘娘的登基,老公的被殺,兒子的慘死,犬戎的凌辱,起起落落太多,悲悲喜喜交叉,說也說不清,嘗,卻終能嘗完,終須嘗完。
一路辛酸,一路踉蹌,似有好運,亦化泡影。而她,始終孤冷如斯。縱生,縱死,縱世間口沫橫飛,冷眼相對。生,即不凡;死,又何須隨俗?
歲月鎖幽恨,伶仃紅塵間。一笑傾城國,冷冷後人言。
就像這座大殿,曾經滿是瑪瑙、珍珠、玉璧,而到如今剩下的,唯有一片蔫落的梅萼,一條繃直的白綾,一縷返天的香魂。
在大殿的側壁,有一間精緻的小室。小室內春意盎然,裡面擺了一桌又大又肥的酒席,並靜靜躺著五雙筷子。
申侯、衛武侯、秦襄公、晉文侯、掘突打圈對坐。申侯端起酒樽笑道:仰仗各位之力,終趕走犬戎,復我大周江山,實為幸事,老朽斗膽,特置薄酒敬各位一杯。說完,一飲而盡。
申侯放下酒樽,準備斟上第二杯。他的手,卻忽僵在了半空中。剩下的四個杯子竟紋絲不動,四個人清一色的苦瓜臉。
申侯一臉尷尬,又一臉愕然。他只好乾咳一下道:各位為何不飲?
衛武侯嘿嘿冷笑一聲道:閣下現還有飲酒雅興?
申侯臉上立刻緋紅,強笑道:不知衛老侯爺有何吩咐?
衛武侯正顏道:現國破君亡,不思江山復繼,而欲大口酒肉,豈是時宜?
申侯心頭一凜,忍不住一陣乾笑。這個把戲,他懂。這些人提著腦袋來打犬戎,並不是討酒,而是為了討賞。
衛武侯需要正名,秦襄公需要入門,晉文侯需要擴張,掘突需要報仇。總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需要。但,這個需要現在卻絕對滿足不了。
不是無法滿足,而是無人滿足。
因為,老闆死了。
老闆死了,獎勵當然沒人發。所以,當務之急是找到新老闆,兌現大家的紅利。
衛武侯、秦襄公、晉文侯、掘突每個人都很急,但實際上,最急的人並不是他們,而是另有其人:申侯。
如果沒有新老闆的御旨為其平反昭雪,他這輩子怎麼甩脫掉弒君的罪名?如果甩不掉,他嘴巴斷了氣眼皮怕都不能合上。
我們知道,申侯當初的目的只是想為女兒爭回面子而已。
既然話已至此,申侯乾脆挑明道:不知諸位對新君如何計劃?該由哪位登基方才合適?
衛武侯對申侯笑道:除太子宜臼外,難道還有其他人選嗎?
諸人連連附和稱是,申侯又道:太子現正在鄙國休息待命,不知哪位肯去迎接?說完,給掘突使了個眼色。
掘突立刻霍地站起道:小子奉命截殺犬戎,不幸讓其逃脫,現欲向新王面謝請罪,不知可否?
申侯忙應和道:由世子前去很合適,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放眼望去,一片人叢中,只見點頭,不見搖頭。
申國。
早春的風很寒,但屋內卻很熱乎,火爐辟里啪啦。宜臼正在拿一條熱毛巾擦臉,所過之處,辛辛苦苦淌下的滿臉淚痕均被一掃而空。
宜臼把毛巾向外一遞,掘突的一雙手恰到好處地接了過去,並乘機勸道:殿下小心身體才是,先王過世,你可是萬民的希望。
宜臼歎了口氣,道:我愧對先王,怕天下從此譏我為不肖子矣。
氣一歎完,立刻「啪」地起身,向門外走去。門外,早停了一輛舒服而奢華的馬車。
上路。車輪滾滾。宜臼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本以為要終身為庶,沒想被犬戎一鬧騰卻峰迴路轉,這實在是一種幸運。
但越近豐鎬,不幸卻越嚴重。因為本來是絲絛的垂柳,而現在卻都被戰火熏成了焦炭,並時不時蒸騰著黑煙。
房子破了,宮殿塌了,連龍椅上都留著一股濃重的西域腥臊味。
16.4東周建立
宜臼掩了掩鼻子,邁步向龍椅走去。然而在腥臊的無奈中,他的眼中仍有些亮晶晶。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大殿的地被掃得很乾淨。掃地者正笑靨如花,低眉順眼地在一邊伺候。
周公咺,周公旦的直系傳人。
宜臼展開雙臂,周公咺為他穿上了綴滿珠寶的龍袍,再一低頭,又戴上掛滿珍珠的龍冠。大殿外,恰好傳來一陣隆重而熱烈的鐘鳴。這一天,屬於前770年,宜臼正式登基,是為周平王。
周平王躊躇滿志地坐在龍椅上,放眼向下一望,看見了五張期待的臉,以及焦灼的眼球。周平王一笑,對內侍輕啟朱唇道:念。
「申侯護駕有功,晉為申公;衛武侯晉爵為公;晉文侯加封河內附庸之地;鄭伯友死於勤王,賜謚為桓,掘突襲爵,加封祊田千頃,秦國封為伯爵,正式列於諸侯;周公咺拜為丞相。
六個人立刻跪地叩頭謝恩,但奇怪的是,竟只有五個人平身。
申侯的頭皮正緊貼在地皮上,慌慌忙忙得在涕淚交加。周平王驚到:外公此是為何?
申侯泣道:犬戎之賊由老臣不慎引入,罪不可辭,何敢再受加封?幸社稷復興,老臣唯引頸就戮,唯盼我王下旨。
周平王忙道:犬戎之禍實起於妖姬褒姒,與外公何干?
申侯道:雖得陛下如此寬諒,但老臣心中何以自安?不究罪則可,怎可賞罰不明,再行受功?
周平王歎息了一聲,點了下頭。申侯站起。可是,又有一雙膝蓋咕咚跪在了地上:掘突。
他亦趕忙流淚道:截殺犬戎是申侯囑托於小子,不幸失職,還望陛下降罪。
周平王忙道:愛卿之功日月可鑒,父子兩代精忠為國,微瑕怎掩大勳,朕豈不知?且由你接駕,實該再額外賜賞。略一沉吟後道:朕新登基,朝內缺賢,就由愛卿任卿士,衛武公任司徒,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衛武公的白鬍子連忙抖動幾下,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與掘突成一排,「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周平王心裡輕歎了一口氣,這件事他終於擺平了,可是他卻找不到任何一點快感。因為,他正在床上翻來覆去。
失眠,排山倒海的失眠。
他直愣愣地望著屋頂,屋頂的大縫在溫柔地洩露著早春凌厲的寒冷。星光如此燦爛,周平王咬了下嘴唇,然後他向被窩裡縮了縮,只露出了頭髮。
風,吹不到了他的腦袋,可是,憂傷卻爬進了他的腦殼。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貧窮像一道魔咒一樣時時撕咬著他那顆飽經滄桑的心。
財寶被犬戎如數掠光,房屋被犬戎如數燒燬,於是催生出一種滑稽,周平王連修房子的錢都沒有了。
真的沒有,他不是謙虛。
周朝時,王室的收入依靠於王畿內的稅收來維持,諸侯們來朝拜,只是象徵性帶點絲綢、青銅、玉璧等貢品,並不真金白銀地上繳。而相反,王對諸侯的賞賜,則往往動真格,甚至是分封土地。
土地是不動產,諸侯被賞多了,王室的土地必然相應減少。道理很簡單,可王卻不能不賞,因為老闆總是拉不下面子,即使只剩個空架子。而諸侯則變本加厲、貪得無厭地索取。
越危如累卵,越落井下石。這就是江湖。
周平王打了個哈欠,從被窩裡鑽出頭。他準備喊來周公咺,再苦再難也要渡過眼前的難關,把屋頂先補起來。
周平王伸手去拉門,可門卻被「砰」的一聲撞開。心靈感應,周公咺已筆挺挺地站在了周平王眼前。
周平王吃了一驚道:你怎麼……怎知朕找你?
周公咺哽咽道:臣正欲找陛下。
周平王張大嘴巴,心頭一緊,見周公咺竟在淚流滿面。他深吸一口氣道:出了什麼事?
周公咺道:犬戎又打過來了。
周平王當即跳腳吼道:這……這怎麼可能?
周公咺哭喪道:先頭軍已至近郊。
周平王慌道:那該如何應對?
周公咺道:衛武公已組織聯軍抵抗。
周平王終於長舒一口氣,而同時,附近也有人長舒了一口氣。竟然是他:戎主。是的,他又回來了,而且回得很快,因為這條道他已很熟。
戎主喃喃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但奇怪的是,犬戎這次的侵襲卻只是虛晃一槍,先頭軍一遇聯軍,即刻龜縮,逃之夭夭。
衛武公長出一口氣,安慰周平王道:犬戎不過是小股流竄,陛下勿驚。
周平王苦澀一笑道:小股流竄都能打到國都近郊,司徒還如何讓朕不驚?
衛武公當場啞口無言,場面立刻凝固了起來,但很快又被一聲哀號打破。申侯已像一個淚人兒似的奔了進來,膝蓋一軟,咕咚跪在了地上。原來犬戎並非撤軍,而只是換了個殺戮對象。
戎主咬牙道:欲殺周王,必先申侯,小人欺我。申國人民眼看著要被三光。
周平王眼瞅了衛武公一下,衛武公卻扭頭去盯著外面藍瑩瑩的天。周平王歎息了一聲道:外公,朕實在也已無能為力。申侯只好灰溜溜領著隊伍返回。但,越急,越不急,雖已火燒眉毛,申侯竟也抽空完成了一件大計。
因為,掘突那冷峻的眼光令其如芒在背,吃,吃不好;睡,睡不香。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掘突咬牙道。
申侯自然理虧,他原以為給掘突點小恩小惠該能化干戈為玉帛,可事實證明,他太小看了掘突,更小看了掘突的仇恨。
但對於人精來說,哪方狂瀾不能力挽?
申侯使用了一個絕妙的法子,立即消除了掘突眼中的怒火,轉而換上尊崇和敬仰,並心甘情願地雙膝一軟跪下給他不斷地砰砰磕頭。
申侯送給了掘突一個美女。
這個美女是他的女兒:武姜。
所以,掘突雖死了父親,卻得到了一個岳父。申侯雖送出了一個女兒,卻化解了一場危機。
掘突雖沒有抵擋住武姜的嫵媚,卻也自此學會了他岳父的精明。
16.5遷都洛邑
申侯前腳剛走,晉文公後腳就跟回國了。他比申侯更擔憂,因為他的地盤就是緊挨著犬戎的。剩下的三個人正站在百官中,一眨不眨地面對著龍座上一個冷峻的眼神。
周平王皺眉道:丞相,宮室修繕計劃如何?
周公咺乾澀道:微臣死罪,請陛下治罪,府庫實已無力支付任何費用。
周平王又道:犬戎動向如何?
周公咺道:皆已去申國,然戰火仍舊不斷。
周平王道:為何?
周公咺道:犬戎侵襲,俘獲甚多,周邊諸蠻夷皆紛紛倣傚,輪番騷擾,國都日危。
周平王環場掃了一眼,然後突然問道:丞相,你可知當時先王為何並造東、西二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