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事件有關 第17章
    1989年的正月,瓦莊儺再次上演,這一次距上一次演出已經十年了。上一次是因為瓦莊通電了,整個村的人興奮得自發出錢出力,可是後來就分田到戶,家家忙著在自家田里掙錢,這儺戲想演也沒人牽頭,唱儺舞儺,樂是樂,可是終究唱不來錢舞不來糧,慢慢這麼多年也沒有人提起了,瓦莊儺竟然一擱就又是十年。可這一回為什麼又要上演了呢?

    其實,瓦莊儺就像是山芋籐下的山芋,你不挖它出來不等於它不在,它只是一直地那裡生長著,只等待著人去提它,一提,它就囫圇出土了,帶著土裡的氣息,滿身紅潤而新鮮。這一回提它出來的是劉也青。

    頭年臘月二十七,瓦莊落了場大雪。一群孩子在瓦莊村前大河壩下追趕打鬧,寒風中,他們的嘴裡呼出一根根白棍子,手裡擲出一個個雪團,其中有一個雪團落在了一個行路人的頭上,那人戴了頂時髦的毛線帽,把頭臉捂得嚴嚴的,小孩子們吐吐舌頭,一哄而散,那人扯下帽子,也用手團了一個雪團,遠遠地向他們擲去,他大叫了一聲:"小細伢們,告訴你們家大人,我劉也青回來了!"劉也青這回回來帶來了滿腔的豪氣,他的時髦的滑雪衫裡別著賣肥豬菜賺的一萬多元錢。

    劉也青回到家,放出了話,由他出資一千元錢,在瓦莊再演一次儺戲,他沒說空話,過了年,他就買來布匹,裝飾儺傘,儺燈,添置鑼鼓樂器等。到了正月初三,劉也青帶著儺戲班子的人恭敬恭敬地到了山腰的儺神廟裡請儺神臉子。他看見儺神廟裡的儺老爹這麼多年,竟然和他初到瓦莊時沒有多少變化,他還是那樣老,可也沒有老到哪裡去,他還是那樣安安靜靜的,嘴裡自言自語,說些別人聽不懂的瘋瘋顛顛的話,他看到劉也青,一邊打開放在臉子的木箱子,一邊唸唸有辭:

    "青到紅時紅也青,燈到亮時亮不明。侯門一入深似海,說是有情也無情。"

    劉也青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儺老爹說的是什麼意思,但他沒有再多問,依儺老爹的脾氣就是問死了也問不出個子丑丁卯來,他招呼了一聲,就帶著一班年輕人下山了。

    第一場儺是走街,在村莊裡遊走,如果有人家擺出了糕點,在門前燃放了鞭炮,那儺班就在那家的門口舞起來,主家鞭炮放得越多,就舞得時間越長。老一輩的舞儺人大多舞不動了,好在劉也青這一輩份的還多少知道了一些,臨時操練了幾天竟然也有些像模像樣,只是領頭的舞儺傘的沒有合適的人,村裡人感歎:"最好的舞儺的劉得貴走了,這個死鬼,哪怕是舞了這場儺走了也好呢。"最後,劉也青只好親自上陣舞儺傘,戴著凶悍的儺面具,拿著那把杏黃的大傘,領著六個舞手,一路浩浩蕩蕩地遊走過來了。

    六個舞手分別戴上黑、白、紅、黃、藍、花五色臉譜,每人手持鋼叉,由儺首——舞傘的劉也青帶著,旗鑼銃炮簇擁著,這舞儺的人一旦戴上了面具,任何人都不能與他們說話了,否則就要"中猖",中了猖的人不出三日就要暴亡。每到一戶人家,舞手將鋼叉舞得錚錚有聲,緊鑼密鼓,銃炮齊發,然後在舞首的帶領下,依次起舞,舞的內容是幫助人家驅逐"火、盜、官、匪"等災禍。

    劉也青舞到劉燈紅家門口時,已經是半夜了,雖然天寒地凍,但劉燈紅和母親張翠蘭還是守在門前,在香案上供了米糕,歡喜團,花生果子,見到一隊紅紅綠綠的燈籠長蛇陣逶迤而來,劉燈紅早早點了鞭炮,她到底有些怕,鞭炮引子點了幾次才點著,及至儺班到了正門口,鞭炮才炸響起來。劉燈紅早就知道演儺首的就是劉也青,眼睛就直盯著舞儺傘的人看。

    劉也青一定也看見她了,只是不能說話,劉燈紅彷彿看見劉也青還躲在面具後面衝她笑了笑。天上又飄起了雪花,在燈籠的光中,雪花像染色過,飄揚的速度也像慢下來,像電影裡的慢鏡頭,與激越的鑼鼓鞭炮聲有了巨大的反差,劉燈紅一時看得愣了。儺班先在門外舞了一陣,忽然,儺首一個翻身,竟躍到了劉燈紅的家裡,幾個舞手起先愣了片刻,見劉也青在前以儺傘招呼著他們,他們也只好跟著進了屋內。按照儺舞的規矩,一般是不需要進入人家屋內舞傘的,因為只有地方上顯貴人家才能有資格邀請儺班進屋,是要有很大面子的,而劉燈紅家哪裡能稱得上是顯貴人家呢?張翠蘭顯然沒有想到,劉也青會帶人進屋來,她趕緊拉亮了屋子裡所有的燈。燈籠也擠了進來,屋子裡亮堂一片,一個打燈籠的小年輕說,"劉燈紅,你家今天好有面子,這屋子裡就像金鑾殿一樣啊!"

    劉也青是儺首,儺手們必須要聽他的指揮,他們便在儺首的指引下,再次舞了起來。進屋舞儺須邊舞邊唱白。

    儺首先唱:

    玉帝命我下凡來,檢查人間善惡災。

    福善禍淫天道顯,好將心地自栽培。

    一旁的舞手齊聲說道:

    今當上七良辰,雲頭觀見瓦莊村中,香煙縹緲,花燭輝煌,果然修德人家,吾神不免降臨於此,特來賀喜!特來賀喜!

    鑼鼓聲中,圍觀的人都和著最後的一句:"特來賀喜!特來賀喜!"

    一派熱鬧紅火中,劉燈紅的注意力卻不知怎麼透過燈光和人群看著屋外,屋外的雪花飄得更慢更密,不像是從天上往地上落,倒像是從地上往上升騰,直到劉也青做了一個漂亮的後空翻,結束了整個儺舞,她也沒有收回眼光。儺班又依次往外撤離了,劉燈紅木木地跟著隊伍走到門口,劉也青卻暗中把她向旁邊一拉,伸手遞給她一個東西,一句話不說,又跳躍著向前了。

    劉燈紅低頭看,卻是一張新版的一百元錢的鈔票。她又把目光投向屋外,雪花中,燈火迷離,鑼鼓聲還聽得真切,她卻覺得這一切好像是發生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從初三到十五,劉也青帶領的儺戲班子演出非常成功,瓦莊的人說,這一年的儺舞最風光。可是,瓦莊的人更關心是劉也青怎麼賺到了那麼多錢,他在外面到底做什麼事情發了?瓦莊的人信奉一句話,人攆財不如財攆人,像劉也青一定是找到了錢窠,於是就掙到了許多錢。

    演出過儺戲以後,面具又歸到儺神廟,儺傘當眾在儺神廟前燒掉,劉也青呢,揉著酸痛的雙腿回到了家。家裡的人卻小魚上水一樣來個不停,來的都是和他年齡相仿的年輕小伙子,包括做電工的葛金印。葛金印腆著臉說:"也青哥,這電工做得有個卵子意思,你看我做了幾年,也沒做出一點錢坯子來,也青哥,聽說你在外找到錢窠了,你帶我們去吧,我們都聽你的。"

    馬張根、郭賢五、余傳真、黃金寶這幾個都是跟在他身後舞儺的,他們也一起說:"就像你帶我們舞儺一樣,回頭要是帶我們掙了錢,我們也回來舞個熱熱鬧鬧的!"

    他們聚集在劉也青的面前,圍攏著他,像剛剛接受了共產主義思想的工農大眾,圍攏在一個正式黨員面前,要求加入革命組織一樣。劉也青被他們的眼神和話語弄得動心了,他本來就想在瓦莊物色一個人跟他賣肥豬菜,老朱的那一套他完全掌握了,他不想老是跟著老朱干,跟他後面幹不如自己單干,現在無非是多分幾個組罷了,雖然生意會受到影響,但中國那麼多鄉鎮,那麼多養豬的農民,哪又是他一個人能跑得過來的?不如有錢大家掙。關鍵是他們的目光,盯得他心裡癢癢的,不說出來,他要難受死的。他掃了他們一眼說:"跟著我,可是要吃苦的。"

    他們呵呵地笑了,"吃苦?也青哥,有比在泥巴田里搞雙搶還吃苦的?"

    劉也青也笑了,他又指著腦門說:"這個地方也要多用用,出門在外的。"

    "那是當然,你教我們麼,瓦莊什麼新鮮事不都是你先搞出來的?"

    這話聽著像三伏天喝一大碗雪水,舒坦極了,劉也青終於答應他們,過了正月,就帶著他們去找錢窠掙錢去。

    這一年,瓦莊的田畈上少了六個小伙子的身影。

    劉也青臨走前,在劉燈紅家吃了一餐飯,是張翠蘭特意請劉也青來的,雖是自家侄子,但畢竟長年不在家,再加上也有感謝在演儺時進到家裡撐面子的意思。飯菜擺上來,一隻小黑蟲飛到桌子上方的燈泡上打轉轉。劉燈紅揮趕著小黑蟲,說:"這個時候竟然還有小黑蟲,不曉得從哪裡鑽出來的,還沒被雪天凍死。"

    劉也青看著燈泡說:"是因為你這燈泡太亮了,燈紅,你還是喜歡那亮亮的燈泡啊,你比也藍好多了,也藍什麼事都湊合,不愛好。"在瓦莊,"愛好"意思比較複雜,有講究、精緻的意思,也有一種理想主義的含義。

    劉燈紅幽幽地說:"愛好,愛好有什麼用啊,在瓦莊再愛好又能愛好到哪裡去?"

    劉也青說:"燈紅,一定要愛好。一個人不愛好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他們說著時,張翠蘭端著湯上來了,他們倆一齊噤了聲,互相看了一眼,各各吃著飯菜,劉燈紅很想再問問劉也青一件事的,可是張翠蘭始終坐在桌上,她也就一直沒有機會,她朝劉也青望望,劉也青也朝她望望,衝她輕輕地點點頭,好像知道她想要說的話似的,她一下子心裡定了下來。

    第二天,劉也青就帶著瓦莊的五個小伙子走了。劉燈紅是看著劉也青走的,她想要對劉也青說的話始終沒有說,但看著他走出瓦莊時搖搖晃晃的身影,她再一次下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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