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燈紅從羅城回到縣城醫院時,天已經黑了。
醫院走廊裡空曠而安靜,燈光慘白,照著兩邊的白牆壁像落上了一層雪,寒氣森森。劉燈紅加快了步子,跑到劉得貴所在的病房,母親張翠蘭大概下樓到食堂打飯去了,病床上只有劉得貴一個人,他像是睡著了,緊閉了眼,一根根藥水管子一滴滴滴進他的身體裡。
劉燈紅打量著床上的這個人,很長時間以來,她還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看著這個男人。他的地包天的牙齒,他的皺紋深深的臉龐,他的在白床單下顯得格外瘦小的身體。劉燈紅不禁想起多年前通電的那些夜晚,這個男人作為村裡最好的舞儺的高手,在燈籠火光映照下跳動舞蹈,他的影子在燈火下忽高忽低忽胖忽瘦,魚一樣歡。
劉燈紅正靜靜看著,劉得貴忽然從深睡中醒來,他抬眼看見了劉燈紅,眼睛立時亮了起來。他一掃往日猥瑣的樣子,竟拍拍床沿,示意劉燈紅站到他近前來一點。劉燈紅向前移了幾步,大腿靠緊了床沿。
劉得貴抬起手,眼睛看著劉燈紅。劉燈紅一開始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劉得貴頑強地抬著手,那手像一條蛇,豎起頭頸,猛地捕獲獵物——劉燈紅的手。劉燈紅驚了一下,想要縮回去,但立即又隨了他。她感覺到,劉得貴的手也涼得像蛇。
劉得貴笑了,能看得出來,他竭力想擠出一個好看的笑容來,他用手指在劉燈紅的手上輕輕地按了按,便落了下去。這時候,他已經徹底地睡了過去。
劉燈紅還沒經歷過死亡,但她卻好像看見死亡這東西,正從這個眼前的男人身上走過,死亡就像一個印戳,在一個人身上一蓋,那個人就成了死亡的同伴了。她沒感到害怕,直到張翠蘭來了,驚惶失措地哭喊著,她也沒有動一下步子,她只覺得那只被劉得貴握過的手隱隱作痛,這痛慢慢延伸到心裡。她眼睛裡也有了眼淚,她想,這世界上,也許只有這個看起來猥瑣的男人才是最喜歡她的人。
劉燈紅和母親張翠蘭請了一輛醫院的救護車連夜將父親劉得貴的遺體運回到鎮上,又從鎮上借了板車拉回瓦莊。夜深了,張翠蘭在前拉車,劉燈紅在一邊推車,在她們中間是再也不會說話的劉得貴。本來劉得貴在家就沒有話,他們一家人好像走在去做一件農活的路上。走到了村前的大壩上,貓頭鷹在老柳樹上一聲聲地哼著,哼——哼——
劉燈紅看看村裡,瓦莊一片漆黑。張翠蘭歎了一口氣,忽然攔中來了句沒頭沒尾的話,"唉,臘月了,就快要過年了。"
一直沒有哭出聲的劉燈紅聽了這話,忽然哇地一下哭了,她驚訝自己怎麼有那麼多淚水,怎麼會哭出那麼大的聲音,眼淚水一路滴在地上,哭聲在冬天的田畈上風一樣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