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港區的"末源"雞肉料理店,已是在東京風行百年的名店,亦是著名右翼作家三島由紀夫在1970年11月24日享用最後晚餐的地方。翌日,這位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日本文學史上超重量級的人物便在政變失敗後,施行武士道儀式結果了自己的生命。
但高梨雨當然不知道這些,他只知道今晚他將在這裡與上杉休虎共進晚餐。
休虎還未到,高梨雨將領帶解開,點了清酒先自己喝起來。
如今第二軍團已經土崩瓦解,上杉家和武田家的聯合行動組已經向荒川部眾家發起剿殺,他慶幸自己選擇了依附上杉家勢力,從直江廣賴被殺的那一刻他就看出,第二軍團長久不了,表明效忠休虎實乃明智之舉。他為自己的識時務感到由衷的高興。
這個時候門被拉開,神籐衛希脫鞋走了進來。
高梨雨一怔,覺得不對,但看神籐衛希只有一個人,便沒有起疑,畢竟剛剛露出內鬼的身份,是應該先考察考察。他站起身,諂媚的對神籐點頭微笑。
"高梨君來得真準時啊。"
"哈,早到了,主公是"
"唔,非常時期,主公可沒有高梨君這麼好的雅興,還敢在公開場合露面啊。"
神籐的話顯然是在譏諷高梨,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高梨也不好說什麼。
"神籐君,敢問事情進展如何?"
"飯盛丸正提著刀到處找你呢。"
神籐詭異的一笑,驚出高梨一身冷汗。
"點些菜來吃吧,就招牌雞肉火鍋吧,最好的清酒,就是這樣吧。"
"什麼時候能見到主公呢?"
"唔,現在事情還沒有完全解決啊,你就安心的在這裡用餐吧,對了,高梨君知道這裡吧?"
"啊,什麼?"
"哦,這裡可是三島由紀夫喪命前夜用餐的地方呢。"
"你這話什麼意思?"
高梨又驚又氣,站起身來。
"哈,開個玩笑而已,主公今日有事,不便相見,我亦要告辭了,請安心用餐吧。"
"這"
"好了,實在辛苦了啊,高梨君。"
神籐轉身走出房間。
"好好吃吧,這最後的晚餐。"
他冷冷一笑,整整西服,帶著手下離開了。
神籐走後,隨即侍應生拉開滑門,端上了雞肉火鍋,高梨早沒了胃口,起身準備離開,他摸摸腰間的手槍,總算是安心一些,過了今天,拿到自己的酬勞他便遠走高飛,遠離這地獄般的生活。剛走到門口,他便覺得腹中絞痛,再行一步,已經痛得全身無力,冷汗直冒,他跪倒在地,口中吐出鮮血。
"來人"
他想叫人,四下卻是空無一人,他撲倒在冰冷的石板上,再沒有了力氣,他瞇縫著眼睛,鮮血從口中不斷溢出,高梨沒有品嚐這最後的晚餐,就這樣狼狽的斷了氣。
也許在他彌留的片刻,他的心中充滿了歉意,對宇佐美戊辰是,對荒川賁和飯盛丸也是,他們曾情同兄弟,共同進退,在澀谷書寫屬於自己的傳奇,而他卻成了叛徒,背叛了真摯的情義,他也許在那一刻幡然悔悟,像他這樣的人,死不足惜。
淺井青伊穿著灰色風衣,披散著染成咖啡色的長髮,戴著大墨鏡,將兩支大行李箱辦完了托運。她就要離開東京去法國巴黎了,去投靠數年沒有聯繫過的母親,成田機場人來人往,也許很多年她都不會再回到這裡。
那些美夢與噩夢,都會讓它們留在這裡,這個叫作東京的荒誕的地方。
她已經筋疲力盡了,在這裡她已經無法再更好的生活,她對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好留念的,雖然帶著一些歉疚,但一個女子,對那些事情實在是無能為力的。
"賁,你也是想看到我幸福的,對吧。"
她只能這樣安慰自己,這個佈滿陷阱的城市,她和賁都只是無知的獵物。
終於登機了,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她取下墨鏡,窗戶上倒映的臉是那樣憔悴,雨點打在上面,然後滑落,將自己的容顏分割得支離破碎。
"青伊。"
是荒川的聲音,青伊大驚失色,他轉過頭,滿面是血的荒川賁正看著她,她尖叫起來,滿世界卻只有自己的聲音
"小姐,小姐。"
乘務員叫醒了昏睡的淺井青伊。
"我們的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請繫好安全帶。"
"哦,好。"
青伊繫好安全帶,她重新戴上大墨鏡,兩行清淚滑面而過,她默默的流淚,直到飛機升上夜空,她也忘記了對這座城市說一聲再見,她只是掉淚,只是她唯一還能為她深愛的賁做的事情。
坐在車上一直看著船離開,大丸才調轉車頭去了上野公園。
他撐著傘一個人在雨中散步,他裹著外套,戴著鴨舌帽,他的眼睛血紅,每一步,他的心都會疼痛一下。不久前他的身邊還陪伴著自己深愛的女子。
他在西鄉隆盛的雕像前停下,他沒有抬頭去看,他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他的腦海裡是秋田的景物,秋田的烈火般紅艷的楓葉,延著雄物川延伸到遠方的山腳下,陽光灑下來,一片片是金色的波瀾,鼻息中是清新的空氣,挾帶一些學校舊課桌的味道,白襯衫的血漬還沒有擦乾淨,便又和討厭的小流氓打起來,那些三三兩兩背著書包穿著潔白的長筒襪的女生,還有吐出的淡灰色的煙圈。
曾經的夢想,也許是將屍骨能夠埋葬在太平山腳下,埋葬在溫熱的家鄉土壤之中。
"真是老套的想法啊。"
大丸無可奈何的苦笑一笑,便轉身離開了。
大丸脫掉襯衫,從車裡取出準備好的西服換上,然後將刀插在腰間,然後駕車疾馳東京街頭。
凌晨三點,雨下得更大了,大丸駕著車撞開了上杉家府邸的大鐵門,保鏢蜂擁而上將停在院子中央的車團團圍住。
大丸深吸一口氣從裡面跳出來,他二話不說拔出槍就是一陣掃射,雨中慘叫連連,數人應聲倒下,緊接著他抽出插在腰間的大刀,瘋狂猛劈,嚇得上杉家的保鏢急向後退,不到一分鐘便屍橫遍地,他甩開西服外套,裸露出上身猙獰的刺青,脖頸上"無赦"二字更是令人喪膽,他的眼紅如血,齜牙咧嘴,猶如一頭發瘋的惡鬼,要把敵人撕個粉碎,他的身上已中了數槍,但他卻好像毫無痛覺,提著刀立在眾人面前。
"休虎,我要你血債血償!"
大丸仰天長嘯,然後提刀發瘋似的向前猛衝,槍聲不絕於耳,兩槍正中他的膝蓋,大丸倒地,再也無法前行一步。
他遍體是血,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發不出一生怒吼,他的眸子漸漸失去了光彩,眼神也無法殺氣沖天,他看到在糖果店裡穿著制服的夕子,她淺淺的笑容,她嗲聲嗲氣的說,歡迎光臨。
這樣的死,就是作為飯盛丸最高的覺悟,這樣的死,給他短暫的一生畫上了完滿的句號。渴望著像一名武士一樣戰鬥至死的大丸,總算如願以償。
沒有人會為他塑造雕像,卻說不定,東京有人會傳說關於他的勇猛,他的忠義,他的信仰,他的傳奇。
在東京發生的多起惡性槍擊事件引起了社會民眾的強烈不滿,黑幫肆無忌憚的惡劣行徑招到全社會的指責,政府也不能再坐視不理,要求警察司不惜一切代價,在一個月內偵破案件並強力打擊東京的黑幫犯罪組織。
一周之內,接近十多名上杉家和武田家的黑幫人員被捕審訊。
隨後,上杉家與武田家正式接洽會晤,一周之後,上杉家對地下世界宣佈撤銷其家族第二軍團的番號,上杉家勢力全部撤出東京。
整個地下世界一片嘩然,曾經在東京地區呼風喚雨、顯赫一時的大家族上杉氏以這樣慘淡的方式淡出了人們的視線,東京也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太平局面,犯罪率極具下降,武田家用一年時間重建東京地下世界的新秩序,確立了不可動搖的黑幫家族霸主地位,贏得了東京地下貿易的控制權,武田強人從此聲名顯赫。隨後,武田家將生意轉型合法化,並熱心於公益福利事業,武田強人更脫胎換骨般的以正面公眾人物形象進入大眾視野,甚至被選入眾議院成為參議員。
而上杉休虎回到了父親最早建立力量的地方靜岡,並將生意努力向關西拓展,但遭遇地方勢力的頑強抵抗,生意很難在關西維持,於是乾脆打掉直江家和桃井家勢力,在靜岡和愛知兩縣重新建立起上杉家勢力,偏安一隅。
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當時被津津樂道的事情已被淡忘,但當人們談起曾經轟轟烈烈的上杉家和武田家東京爭霸時,不免會想到澀谷那群厲害的小子和他們的黑幫傳奇故事,由於結局的悲情,令人扼腕歎息。
"那是一場慘烈的屠殺,據說只有澀谷之王荒川賁下落不明,其他人都死了。"
"對呀,聽說飯盛丸可以逃走的,但那小子的確有古之武士的風範,單騎去殺上杉休虎呢,哎結果慘死"
"休虎早有準備,飯盛丸應該明白的,聽說是抱著死的覺悟去的呀。"
"哎,你們會不會太誇大呀。"
"本來都是傳說嘛,還計較起來了啊,笨蛋"
在賣關東煮的小攤上,常常會聽到這樣的議論,多少市井少年又在做著能成為澀谷之王荒川賁那樣的大人物的美夢,做著賁和大丸年輕時候同樣的夢。
出海後,賁生病了,有些發燒,一直昏睡,米叔給他吃下了藥片,昏睡中不斷有混亂的夢境,那些記憶的碎片拼湊著熟悉的圖畫,鹿兒島破舊的木屋,秋田凌亂的街道,絢爛的煙火,學校被塗鴉的牆壁,熱騰騰加了西紅柿醬汁的魚丸,接著是和一群人打架鬥毆,大丸不停呼喊自己的名字,他們瘋狂的奔跑,穿過迷宮一般的巷弄,然後是漂亮的和服,女孩牽著他的手微笑,沿著公路一同回家,飛馳而過的車輛揚起灰塵,然後是媽媽死去時候的樣子,那眼神充滿了絕望,鮮血,從一點擴散開來,染紅了整個空間,賁恐懼極了,他逃跑,無數的魔鬼出來阻攔他,要將他撕碎,怪物不停的吞噬,他認識的人一個個死去,青伊也死了,大丸也死了,他掉進無盡的深淵,他哭喊,被黑暗埋葬,他無比絕望,就在這個時候,一切都靜止了,他聽到一個甜美的聲音說,我愛你
在第三天的時候,賁才從床上爬起來,他踩著拖鞋,穿著短褲,赤裸著上身走出艙門,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海風撲面,吹起他凌亂的髮絲。
他走上甲板,眺望大海,他把心都掏空了,隻身立於蒼茫之間,感慨萬千。
米叔走到他旁邊。
"賁,廣播說"
"說吧,沒關係。"
"宇佐美戊辰、毛利蒼之介、高梨雨還有"
"說吧。"
"還有飯盛丸都遇害了,但我的人打聽到了,高梨雨是休虎的人,他是內鬼。"
賁不語,他的視線並沒移開蔚藍的大海,海風吹得他睜不開眼。
他低下頭,雙手合十,眼淚還是無法忍住。
他從口袋裡掏出糖果玻璃瓶,看了看,然後用力擲向海天之間。
輪船響起了汽笛,日本成為了遠方,賁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踏上那片土地,但他深信他一定會回去,還有沒收場的事情,還有沒兌現的承諾。
但眼下還是先說聲再見吧,姑且讓這無聲的海保管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