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43章 台北府 (3)
    陳浩年曾在大煙館前駐過足,但沒有進去;青樓遍地都是,卻不見陳浩年上前過。阿三把這些事拿回來秉報時,曲普蓮輕吁一口氣,正暗暗慶幸,不料陳浩年卻突然在杉木屋裡留下一張紙條,說去南洋了。去南洋哪裡?不知道。去南洋幹什麼?也不知道。

    那天曲普蓮順手就抓起桌上的茶壺向阿三砸去。那麼大一個活人,就在眼皮底下盯著,卻讓他走了,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南洋!

    阿三連忙說:"我去打聽,這就去打聽。"

    幾天後打聽到消息,曲普蓮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了。這事叫人愕然,招股、募錢,為的是給台灣修鐵路,開火車,這麼浩大的事情,陳浩年竟然介入了。據說去了不到兩個月,就招股七十萬兩,收到現金三十萬兩。然後鐵路開建了,鐵路還要繼續往南面修去,一直要修到新竹,修到台南府,所以雖然當年領陳浩年去南洋的人,大都已陸續回來了,可陳浩年卻仍然留在那邊,繼續募錢招股。

    但他既是為修鐵路而去的,現在大稻埕至基隆的路通了,往南去的路正在趕修,總有通的一天,那麼他遲早也會有回來的一天吧。

    曲普蓮決定對庭心說實話。

    陳庭心已經八歲了,有著她母親那般纖長的脖子,雙肩下斜,皮膚黑亮,而眉眼臉形,甚至走路的形態姿勢,卻又分明是陳浩年的翻版。常常在某個瞬間,曲普蓮不免一愣神,又一驚,時光彷彿一下子往回倒轉了,那眼神、那神情、那模樣,都虛虛地晃起來,而背景卻換成了安渠縣城,換成了朱墨軒的那個縣衙。

    父與女竟如此蠻不講理地神似啊。

    曲普蓮把陳庭心攬進懷裡,俯下頭,一口一口貪婪吸著她的體香。"庭心,以後不能叫我阿姆了。叫我姑姑。"

    庭心並不在意聽,她正拿著一塊紅綢布在手裡絞來絞去。

    曲普蓮又說:"庭心,以後叫姑姑,記住了嗎?"

    庭心轉過頭,咯咯笑起,她必定以為曲普蓮在跟她逗樂。沒有人教她,可是她一開口就叫曲普蓮阿姆。"阿姆"、"阿媽"、"娘禮",閩南人叫法不一,卻都是母親的意思。

    曲普蓮深吸一口氣,突然嗓子就堵起來了。她把庭心抱住,臉壓在她背上,背很小,很柔軟,那一根根細細的骨頭像是由柳枝編織而成的。

    還要不要再往下說呢?曲普蓮無聲地歎口氣,是她自己先不忍了。八歲的小女孩,還稚嫩得像只小花苞,因為不諳真相,才能每天百般嬌憨地偎依在曲普蓮懷中,動不動就咯咯笑起,明亮剔透,而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世,還能有如此鮮美無拘的快樂嗎?

    "阿姆!阿姆!阿姆!"庭心第一次開口時,曲普蓮其實就已經被溶化了,每聽到一聲"阿姆",她心尖上就顫動一次,但不安也總是多蔓延開一分,彷彿得罪了海庭,佔了海庭的便宜。海庭臨終時嘴唇究竟翕動著什麼呢?海庭的母親說過,躺在血泊中的海庭,一聲聲喊著普蓮普蓮普蓮。那時海庭以僅存的生機,強撐著喊曲普蓮的名字,應該已經預感到自己的不好,所以急著囑托。囑托什麼呢?海庭來不及說。海庭也許說了,可是曲普蓮當時沒法聽得清。

    是托付女兒吧?就是這個陳庭心。

    曲普蓮只當是這樣了。這個由海庭的命換來的女兒,頸上繞著幾圈臍帶降生下來時,幾乎沒了氣息,那麼孱弱,三天病兩頭災,只有曲普蓮自己知道,這些年是怎樣一點點把小東西喂大、喂壯。她把她當成一隻小小的薄胎瓷器,不辭晝夜地驚乍呵護,風起擋住,雨來遮住。

    這一切,都是為了海庭。

    或者現在,她也必須為了海庭,繼續把真相再隱瞞下去,瞞到庭心長大了,一顆心漸漸厚實堅韌起來,能抗得住漫天的憂傷與悲痛了,那時再如實一一道出來?

    她直了直身子,眼望到遠處。起風了,風中還隱約瀰漫著火車餘下的煤渣味,而剛才被震顫過的土地,似乎也還微微抖著。

    曲普蓮把庭心抱起,默默往回走去。這個暖暖的小身體多麼令她歡喜與憐愛,她多麼願意擁有這樣一個女兒,疼入骨髓裡的女兒啊!可是一旦陳浩年回來了呢?回來了或許會把這個女兒討要回去吧?

    這麼想的時候,曲普蓮鼻子一酸,淚差點就滾落而下。

    幾天後曲普蓮果真帶庭心坐上了火車,從大稻埕上,在基隆下。

    不是白坐的,要花錢買票。票小小的,四四方方,鋸齒邊,木版印製著在上舞動的龍鳳和在下奔跑的錢馬,圖案的右邊印著"大清台灣郵政局",左邊則印著"制錢貳拾文"。郵票,這是曲普蓮第一次聽到的新鮮詞,是車上的人告訴她的。巡撫劉大人在英國印了郵票,本是用作寄信之用的,卻先用到火車上了。

    四角四分,這是坐這趟火車花的票價。旁邊有人在罵:"干一天工才掙了不到三元哩,坐個車就去了四角多,搾油啊!"

    曲普蓮聽了笑笑。偶爾坐,坐個新奇,她不覺得貴。何況,庭心多麼高興啊,火車一開動,她就一直蹦跳,那麼大的機器吼叫聲,都沒法淹沒掉她脆生生的笑聲。火車鑽進獅球嶺隧道時,車內一下子黑下來,聲響也變了,像被一床大被子蒙住了,聲音悶悶的,甕甕的,彷彿是從地的深處發出來的。

    庭心這時終於嚇了一跳,一下子猛撲到曲普蓮懷中。"阿姆!阿姆!火車生氣了嗎?"

    曲普蓮把她摟緊,俯到她耳邊說:"火車是你爹爹弄回來的,火車不會生氣!"

    回春堂茶行依舊做的是茶葉生意。別人只是單一地做,售烏龍茶或者包種茶,她卻一直是兼營的,賣給台灣洋行的是烏龍茶,經廈門轉南洋去的是包種茶。

    廈門那邊轉銷茶的仍然是春源茶行的董老闆。以前,是兄長在廈門那邊接下茶,再一筆一筆轉給董老闆,現在不是這樣了,現在貨起運時,只跟船戶點清茶的包數、重量、品級,到了廈門那邊,則由董老闆派人接貨、點貨,然後錢通過兩岸錢莊接轉。

    一連好幾船貨西去時,曲普蓮都附上一封信,信中註明這一船茶的價錢,然後她再寫上一句:"錢不必給我,是還債。"

    兄長死了,曲普蓮已經聽說;兄長死的原因和經過,曲普蓮也已經知道。她專門去茂興堂戲班子跟余一聲二聲三聲談過兄長所欠下的那些錢,一聲二聲三聲很齊心,同聲說:"這錢我們來,我們來還。"

    曲普蓮沉下臉,大聲問:"你們有什麼辦法還?光靠一場場戲?"

    他們互相看看,一時就語塞了。

    和春源茶行因為有生意來往,曲普蓮可以用貨抵債,但那家錢莊呢,她一無所知。她說:"借債的是我曲家人,跟你們無關。人死了,債不能死,我會盡快把錢還上的。你們拿張紙來,把那家錢莊老闆的姓名寫來,地址寫來,我慢慢寄上錢,一點點還上。"

    余一聲二聲三聲都坐著不動。最後是余一聲開口,一聲說:"我們商量過了,那錢是因為師父才去借的,所以就必須算師父的債了。師父的債就是我們的債!"

    曲普蓮很久沒吭聲,她沒想到陳浩年還能帶出這樣的徒弟。那時陳浩年還未去南洋,還在霞海城隍廟旁的那間杉木屋裡終日牲口般閒躺著,不管戲班子了,面都不肯露一次,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由一聲二聲三聲自己扛起。他們長大了,但翅膀顯見還未長硬,江湖歷練畢竟有限,卻已經開始拚命接戲掙錢了。她歎口氣,說:"錢的事,不必爭了,我來還。我實在還不了,你們再幫點忙也不遲。茂興堂有這麼一大班人呢,管吃管喝管住,好好撐下去吧,別散了。把戲演好,把茂興堂名聲弄響,就夠了。那個人——你們的師傅,相信他遲早會醒過來,會回來。他回來時,茂興堂還能好好地在那裡,就是對他最好的報答了。"

    一聲二聲三聲都連連點頭。一聲說:"放心,不會散,一定好好的。"

    曲普蓮站起,到屋裡轉一圈,沒找到筆。她說:"要不你們直接說吧,不必用筆記,我腦子記就行了。廈門哪家錢莊?老闆叫什麼名字——是寄錢呢,別說錯了。你們不說清楚,我亂寄,就白寄了。"

    三聲看看一聲二聲,猶豫了一會,才說:"廈門洪本部夏氏錢莊夏本清。"

    曲普蓮點點頭。離去前她突然說:"以前師傅罩著你們,現在你們得回過頭去罩他了。抽空輪番去看看他,別讓他餓著、凍著,也別讓他生病了。"

    一聲說:"不敢說罩。其實我們一直都去的,常去。"

    那天離去時,曲普蓮還一直感慨。活了三十多年,陳浩年有什麼?家沒有業沒有,卻竟然能夠有不棄不離的一聲二聲三聲,這可能是他唯一的幸運了。而他,原本應該是擎天柱般立在茂興堂戲班子裡的人,卻已經爛泥似的躺在那裡,只要一想,曲普蓮一股火總是騰騰冒起來。對於海庭的死,她把嗓子都哭啞過。而陳浩年沒有哭,至少陳浩年從廈門回來後,曲普蓮沒看他哭過,但老實說,那四溢的頹靡與萎頓,竟比幾場哭更讓她暗驚。

    她沒想到陳浩年對海庭竟有這般深的追念。

    真的如此萬般不能割捨嗎?

    她心裡彆扭了一下,很快又為這樣的彆扭詛咒自己。海庭死了,陳浩年倒下了,剩下她,她一邊得為他們撫養貓一樣的女兒,一邊得想法子掙到錢,好把那山一樣的債一點一點地還清掉。

    幸虧這幾年茶的生意一點點好轉了。立了省,來了劉巡撫,劉大人下令台灣弄起茶郊,自己統一購,再集合起來往外售,撇開洋行,洋人哪裡還敢再壓價?等到再通了火車,一擔擔茶眨眼就可以直接運到基隆,然後裝船外運,生意額一下子也就翻了上去。

    很累,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女人,甚至不是人。是什麼呢?一個掙錢的行屍走肉。必須掙錢啊,連夢裡都是銀子嘩嘩嘩滾動的聲響。有時她甚至動了介入糖、硫磺或者樟腦生意的念頭,那些東西更來錢啊。可是最終她還是歇下了,沒有足夠周轉的錢,沒有人手,更沒有能力拿到樟腦的專營權。她一個女人,帶著一天天長大的庭心,她沒法多長出幾雙手來。

    如果能騰出時間,她本來想渡一次海,回安渠縣一趟。

    兄長死了,母親可曾肝腸寸斷?她想動員母親隨她走,到這邊來安身。這邊四季與安渠縣無異,滿街人所說的話語也與安渠一致,母親從那個有一群將她視為劣質下賤的女人群中逃出,應該是解脫,能鬆一口氣。這件事其實她早就該做了!

    可是她一拖再拖。她抽不開身。

    倒是去了一趟鹿港陳厝村,不是特地去的,是到那一帶收茶,茶收齊了,看看天色還早,她拐進了陳厝村。

    在村口她沒有看到陳阿公。光緒八年從這裡離去後,她回來不多,算起來這才是第二次。上一次來,她還跟陳阿公說,大稻埕在修鐵路了,修通了之後,春暖了,花開了,她要帶阿公去坐一次。

    阿公問:"火車是什麼啊?"

    她說:"火車就是風火輪。"

    阿公高興起來,問:"能開回安渠縣去嗎?"

    她不假思索就答:"能。"

    她記得阿公當時很高興,嘴咧開,露出猩紅的齒齦,上面沒有一顆牙。可是火車終於通了,她再來鹿港時,卻找不到陳阿公了。

    村裡很多人都還認得她,跟她說,陳阿公兩年前就已經死了。

    沒料到黃有勝會找上門來,鹿港陳厝村的黃有勝,浩月出事後也跟著一同消失的黃有勝。

    黃有勝不是空手來的,他後面跟著兩個挑夫,擔子裡是凌羅綢緞以及各式南北干鮮貨,花樣繁多。挑夫放下擔子,汗都沒擦,就微躬著身子先退了出去,黃有勝卻坐下了,久別親人般呵呵笑著,自己泡了茶,一杯杯飲起來,然後才悠悠打開話匣子。

    原來他發財了,發了大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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