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林並不需要他回答,目光又盯向別處,"娘的,"他說,"大家可能已經知道,我們在其他學校也養了奸細,否則像於文帆這樣的學生我們很難挖過來,但實話告訴你們,我每次去跟那個人見面,表面上跟他稱兄道弟,心裡卻在作嘔。沒有人看得起吃裡扒外的傢伙!"
說了這些話,張成林氣宇軒昂地走了。
他人走了,卻把一個問題留了下來。大家的心裡被一種奇異的惆悵瀰漫著。此前,他們聽說好多學校都有奸細,但並沒有實感,現在證明奸細真的存在,不僅存在於別處,還存在於近旁!在沒弄清事實之前,每個人都是被懷疑的對象,教師們盡量不去觀察別人的臉色,但又控制不住好奇心,往往是剛抬頭看某一個人,那人也正抬頭看自己,兩人的目光還沒碰上,就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錯開了。只有費遠鍾才沒看別人。他回味著剛才的所有細節。什麼叫奸細,張成林為什麼要問我?語文老師又不止我一個。他問了我,為什麼又不讓我回答?費遠鍾真想看一看別人,他把握不住張成林的這些舉動,到底傳達出了怎樣的信息,又給人造成了怎樣的印象。可他的脖子像被打斷了,直不起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一萬個不明白,"我那天晚上連張永亮的名字也沒提,他怎麼就去了德門中學,而且還是'奸細'出賣的?難道洪強有那麼大的本事,能從電話線上爬過來,在我書桌上把張永亮家的電話號碼偷看了去?"他無法理解,也感到恐懼。
60
學校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表面上看不出什麼,教學大樓依然聳立,鐘聲依然按時響起;下課後,由於教師無止境地拖堂,學生依然連上廁所的時間也沒有,只能夾住,夾得臉都變成豬肝色;早上起床時,由於睡眠嚴重不足,學生昏頭脹腦地在雙桿或牆壁上撞破額頭的事情,依然在某一處發生;太陽出來的時候,依然照耀這一片土地,白雲飄過,飛鳥掠過,東風跑過,只是這一切也跟往常一樣,依然與這學校的師生沒有關係。學校以它固有的節奏,在那根無形而又強蠻的指揮棒下運轉——然而,在它最敏感也最要命的肌體上,已經潰爛了一塊!
高三領導小組如臨大敵,最迫切的任務,就是挖出那個奸細。這工作首先在外圍展開,把認識張永亮家長的其他年級教師(包括職工),全都盤查了一遍,之後才縮小包圍圈。高三教師因為更瞭解學生情況,當然是重點懷疑對象,每個人都必須接受訊問,訊問地點既沒在校長室,也沒在教務處,而是在校黨組成員討論重大決策時使用的小會議室裡。
費遠鍾是第幾個接受訊問的,他並不知道。每個教師都是單獨被校長秘書何敏請走,回來後也都滴水不漏。這天費遠鍾剛下課出來,就看到何敏坐在他椅子上了,何敏說:"費老師,請到二樓會議室來一下。"費遠鍾把書一放,說好的。顯得特別的興奮,特別的積極主動。何敏站了起來,往外走,費遠鍾也跟著走。但他已經分明感覺到自己的這份態度是不恰當的,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對何敏說:"何秘書你先下去,我洗個手就來。"他的手上沾滿了粉筆灰,的確應該洗一洗,可他把這個平常的事情說得太一本正經。何敏對被叫下去的每個教師都要關心一下的,但費遠鍾要洗手,在這非常時期,她又不敢耽擱,只好先下去覆命。費遠鍾來到牆角的洗手槽旁邊,暗暗地對自己說:"你這是怎麼了,你什麼也沒幹,有啥好怕的?"可是他的確很怕,心空蕩蕩地懸著,手也發抖。當他把水龍頭扭開,清涼從手心漫過,他又對自己說:"你應該冷靜,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那樣——本來就沒發生過嘛!"這時候他想起了許三,禁不住罵自己:"許三在幾家報社周旋,誰都知道他做的事,但誰都拿他沒辦法。你本來就是清白的,怕什麼?這時候,你就應該有許三的那種精神!"
這樣鼓勵了一陣,費遠鐘的情緒穩定了許多,出辦公室之前,他還吹了一聲口哨。
恰恰是這聲口哨,使他沮喪地意識到,自己是費遠鐘,不是許三!
從小到大,他就記不起自己什麼時候吹過口哨,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吹了一聲?
此時此刻,他是多麼怨恨許三。正是許三為他設置了那個陷阱,讓他差一點就跳了下去
會議室裡門窗緊閉。熱烘烘的氣息相當悶人。校黨組成員加上張成林,都在這裡。
費遠鍾進去後,張成林把一張有靠背的木椅拖了一下,示意他坐。正對門坐著冉校長,他是主審官。費遠鍾朝冉校長笑了笑,可冉校長並沒回應他的笑。冉校長顯得很疲憊,厚實的背有些駝,這恰到好處地增添了他的威嚴。
冉校長說:"費老師,憑你的觀察,錢麗平常是否把學生花名冊保管好了?"
費遠鍾說應該是吧,錢老師那人,謹慎得不得了的。
冉校長說:"你不認識張永亮的家長吧?"
費遠鍾幾乎想也沒想,就說:"張永亮的母親我認識,他母親常給他送水果和補品來,好幾次我都在辦公室給碰上了。"
冉校長短促地嗯了一聲,彷彿以此表明:這不是問題的關鍵。然後,他接著問:"你跟德門中學的教務主任洪強熟不熟?"
費遠鍾左手的虎口卡住下巴,閉著的嘴唇凸出來,作思考狀。"好像跟他不熟吧。"
冉校長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費遠鍾又開始罵自己了:"不熟就是不熟,為什麼要加上'好像'?"——
或者,乾脆把洪強請他吃飯、對他說的那些話等等全部細節,都無一保留地抖摟出來?
這顯然是不行的。一旦把這些事說出來,你不是奸細也是奸細了。
何況,你剛才不是說跟洪強不熟的嗎,結果你既吃過他的請還跟他有電話聯繫,那麼你的話還有什麼可信度呢?
這是自掘墳墓,萬萬說不得。
路都走到這一步來了,最好的辦法,就是死死地咬定:自己跟洪強不熟!
如果冉校長繼續問,費遠鍾會想辦法把剛才的不慎挽回來的,可冉校長把頭低著,不再問什麼了。沒有人說話。在這難堪的沉默中,費遠鍾故作輕鬆地東張西望,好像對這間會議室的結構很感興趣似的。他以為冉校長把問題想好了,會接著提,誰知冉校長突然抬起頭說:"好了,回去吧,不要亂講一個字。"
費遠鍾站了起來。他坐下的時間很短,站起來時腿卻有些麻木。
回到辦公室,費遠鍾把二樓的那間小會議室搬進了他的腦子裡,冉校長問他的那些話,冉校長和張成林等人的沉默,都一五一十地演繹著。他想,那幾個人說不定現在還坐在會議室裡,還在對他當時的回答和表情反覆推敲,從中找出破綻
風聲越來越緊,這是明顯能感覺出來的。冉校長和張成林有事無事都往高三年級組跑。這時候,他們都只知道自己丟了張永亮的痛,不知道德門中學丟了於文帆的痛了;他們似乎沒有想一想,就算把張永亮和戰小川捆綁在一起,也遠遠不能跟於文帆相比。
教師們在辦公室已經沒有任何交流,連正常的教學上的探討也沒有。錢麗比以前顯得越發慌張,經常帶著黑眼圈,看來這幾天她沒能睡過一個囫圇覺;她站起來就腳不點地地向前撲,可一旦上完課,坐在椅子上,就把頭伏在辦公桌上打瞌睡。按照學校的規章,上班時間是不許打瞌睡的,否則將被扣出當月獎金。作為錢麗來說,最重要的威脅不是扣獎金,而是給領導留下了壞印象。即便如此,她還是要打瞌睡,可見她實在是熬不住了。
這天錢麗打瞌睡的時候,冉校長上來了。朱敬陽起身準備去搖醒錢麗,冉校長卻說:"讓她睡一會兒吧。"又問:"今天的課她上過了嗎?"朱敬陽說上過了。冉校長點了點頭,就在他的專座上坐下來。這麼短短的幾天,冉校長好像變瘦了,也老了,眼珠一點也不藍了。
大家都做出認真工作的樣子。冉校長干坐了一會兒,站起來打算下樓。
可就在這時候,錢麗突然大呼小叫:"我的尖兒被掐了!我的尖兒被掐了!"
她猛然抬起頭來,血紅的眼珠驚恐萬狀。當她看到有這麼多教師,還看到了冉校長,才知道自己是在辦公室裡做夢。她抹了一下嘴角說:"冉校長,我"
冉校長將手掌一掄,表明他知道了,不必解釋了。然後他背著手,垂著頭,在辦公室裡轉圈子。"這樣的噩夢,"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們領導都做過可惡哼,網已經撒下去了,很快就會收起來,某些人就要原形畢露,只能在網裡徒勞地蹦達了!"
冉校長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刺進費遠鐘的腦海裡。那張網是怎麼撒的,他無法得知,但他卻分明看見了自己在網裡蹦達的形象。那是多麼不堪入目的形象——可是,他啥也沒幹啊!
張成林往高三年級組跑得更勤。張成林上來後,從未在自己的專座上坐過,眼看他到那位子上去了,正準備坐下,突然又把椅子一撂,快步走到某個教師面前,說上幾句悄悄話。他對錢麗說得最多。張成林說悄悄話,是不分男女的,但錢麗以前不大聽他的悄悄話,她一個女教師,怎麼好聽一個男人的悄悄話呢,因此只要張成林湊過去,她就找借口躲開,實在無法躲開,回應時也故意把聲音說得很大;可是現在,她把張成林的悄悄話聽得特別的上心,特別的當一回事,彷彿張成林的每句話她都能夠領會,都覺得非常重要。
過了兩天,冉校長和張成林又找費遠鍾談過一次話,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不過是叮囑他作為火箭班的班主任,要分外小心,處處留心,但費遠鍾注意到一個重要情況:這之後其他老師又活躍起來了,除錢麗還沒從憂傷中解脫出來,別的老師都恢復了往日的生氣,該說就說,該笑就笑。這就證明,他們都沒有事了,所有的目標,都聚焦到他一個人身上了!這讓費遠鍾寢食不安。深夜,他傍著妻子躺下,卻感覺妻子離他十分遙遠。他內心的苦惱,妻子無法分擔。他很想對妻子說:"我被懷疑上了。我什麼也沒幹,可是所有人都懷疑我了。"這樣的話,他的確也對妻子說了,但他只是對著妻子熟睡的臉,悄悄說。
難道真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他打算出賣張永亮的時候,首先就把他給出賣了?不然為什麼那麼巧合,他只不過產生過出賣張永亮的想法,張永亮果然就丟了?
這只能說明,在他產生那種想法的時候,還有另外一個人也有了同樣的想法;而且,那另外一個人還把想法付諸了行動!
費遠鍾細細回憶著他給洪強打電話的那個晚上,洪強接了電話,說了一句:"老"洪強大概從來電顯示上看到打頭的幾個數字,以為是經常跟他聯繫的那個人,但他到底是謹慎的,很快把"老"字後面的音吞掉了。然而,那個音並沒完全被吞掉,它的頭還是露出了一點,好像是"Y"。費遠鍾把漢語拼音的全部韻母列出來,一個一個去跟"Y"相拼,拼一個否定一個,因為錦華中學沒有那種姓,當他把"Y"與"ɑnɡ"相拼的時候,身體裡突然滑過一陣電流——
難道是他?!
從各種情況分析起來,這是完全可能的。許三可以為他費遠鍾設置陷阱,同樣也可以為那個人設置陷阱;只是在那個人那裡,陷阱已經不再是陷阱了
費遠鍾把身體坐得挺直,像有誰用鐵架將他的骨頭固定起來了。
當他的身體最終軟下來,他是多麼沮喪和惆悵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沮喪和惆悵。
但他明白一點,那個人還是像以前那樣慢條斯理,還是像以前那樣沉穩不驚。沒有人懷疑他,所有人都在懷疑我費遠鍾!
他能去領導那裡澄清嗎?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他豁出去,承認自己跟洪強有過來往,可你僅憑一個"Y"就能指認是誰嗎?指認不出是誰,你不就是賊喊捉賊嗎?更何況,就算那天洪強把後面那個音說得明明白白,甚至把名字也說得明明白白,他費遠鍾會去領導面前出賣那個人嗎?
然而他想不通,他需要證實!
又一個深夜裡,費遠鍾撥通了許三的電話。許三是個夜貓子,不到凌晨兩點不會睡覺。
費遠鍾語氣短促:"許三,我們學校一個尖子生被德門中學掐掉了。"
電話那邊鬧鬧嚷嚷的,還有音樂聲,顯然許三還在酒吧裡跟人喝酒。當音樂聲和吵嚷聲遠了,才傳過來許三的話:"掐掉就掐掉吧,你又不是校長。"
費遠鍾說:"聽說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出賣的,你知道是誰嗎?"
許三笑起來,剛笑兩聲,就猛烈地咳嗽,看來是酒喝得太多了。費遠鍾都聞到了嗆鼻的酒臭。
咳嗽停歇,許三才說:"你現在知道眼紅了?我早就告訴過你,那件事你不幹,有的是人干!你問我是誰幹的,我怎麼知道?我說是你費遠鍾干的行不行?"許三又笑了兩聲,才很認真地說:"不過話又說回來遠鐘,不管是誰幹的,哪怕就是你幹的,干了也就干了,誰又能把你怎麼樣?"
費遠鍾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他把電話放下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口,把緊閉的窗簾拉開一些,頭仰得高高的,望著深沉的夜空說:"你說說,是我幹的嗎?不是我,反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呀"
夜空不會說話。夜空沒有給他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