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楊樸也進廁所來了,費遠鍾好像就不知道出去了。費遠鍾個子高,頭從廁所隔牆上冒出來,楊樸一進來就看到了那顆頭,說:"老費,張主任找你,讓你去教務處一趟。"
楊樸自己剛從教務處上來,在辦公室沒看到費遠鐘,沒想到在廁所把他碰上了。
費遠鍾像被"張主任"三個字嚇了一跳,說:"呃,好,我馬上去。"
張成林找他,就跟找楊樸一樣,是教務處從網上為火箭班挑選了一些資料,讓去確認一下,如果需要,就訂購。
接下來的兩三天裡,費遠鍾心裡非常難受,在學校見到任何人都有別後重逢的感覺,那股子過分的親熱,讓他自己也覺得吃驚。特別是對錢麗。因為不喜歡錢麗身上的那股"忙"勁兒,沒有必須的事,平時費遠鍾很難得跟她搭腔,可現在不一樣了,他好像覺得欠著錢麗很大的人情,不有事無事跟她說幾句話,就過意不去似的。
不僅在學校,回到家裡費遠鍾也是這種心態。他看著妻子,看著兒子,心裡奇異地多了一層難以化解的憐憫,好像自己馬上就要跟他們分別似的。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不是啥也沒幹嘛!"
的確,他啥也沒幹。張永亮家裡的電話號碼,安安穩穩地沉睡在他書房的抽屜裡,自從放進去,他就再沒取出來過。
但他並沒有忘記。那七個數字,依然釘子一樣紮在他的心裡。有好幾次,他都對自己說,忘記它吧!可他就是忘不了。關鍵是,即使真的忘了,那片寫著號碼的衛生紙還在呢。他似乎不願正視這一點。他的靈魂總是響起兩個聲音,一個說:你應該把那片紙扔掉,現在就扔!另一個聲音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發出噪聲,把前一個聲音壓下去。
58
沒過幾天,錦華中學發生了一件事。
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每過些日子,就會發生一次的。
這種事也不僅僅在錦華中學發生,各個學校都出現過類似的事件。
這種事也不只是某一個人遇到,現在當教師的都有可能遇到——
錢麗被學生打了。
打她的正是尖子生張永亮。
這天上晚自習課,錢麗進去輔導,張永亮沒有複習錢麗教的英語科,這讓錢麗很不高興。她希望他自覺地改過來。可她進教室都五分鐘了,張永亮還在做數學診斷試卷!不錯,張永亮的英語非常好,但這又怎麼樣呢?作為英語教師,錢麗對他的要求是好上加好;當然她還是班主任,班主任的任務是讓自己班上的成績整體性提高,錢麗並沒忘記這一點,但她首先需要證明的,是自己有能力教高三英語,而且會教得相當出色。
她走到張永亮身邊,說:"永亮,你該把數學試卷收起來了。"
錢麗稱呼學生,特別是尖子生,都親切地只叫名不帶姓。
張永亮沒理她。或許是沒有聽見。他認真思考的時候,額頭上的皺紋一道一道的,完全不像他這個年紀的人,腫泡泡的眼睛也瞇成一條縫,筆尖則不停地在紙上戳,好像那些問題的答案,就藏在額頭的皺紋和瞇縫的眼睛裡,他用筆尖不停地挖掘,就能把答案挖出來一樣。
錢麗把那句話重複了兩遍,張永亮的筆尖還是在紙上戳。
她說第三遍的時候,張永亮抬起頭,異常惱怒地盯了錢麗一眼。
這證明,他是聽到錢麗說話的,只是那道老也解不開的題目把他迷住了,實在丟不下手。
錢麗並沒在意張永亮惱怒的眼神,她手裡拿著教棍,見張永亮低下頭後依然在晃動筆尖,就用教棍在他桌上抽了一下。聲音脆亮,把整個教室都驚動了。
錢麗怎麼也沒想到,這一棍下去,會發出那麼大的響聲。
張永亮將筆一扔,咕嚨了一聲:"黃臉婆!"
錢麗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但她裝著沒聽見,忍了。
她不能不忍。被下放到初中部的孫志剛就是個活教材。不知道忍的活教材。而且與孫志剛類似的事件,在他前後都發生過——陳校長在任時發生過,冉校長上任後照樣發生過。每次出現了這類事件,教師都只能自認倒霉。
錢麗以前就親耳聽到過某些尖子生衝著她的背叫她黃臉婆,她不僅忍了,還轉過身關心罵她的學生: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諸如此類。在尖子生們看來,這不分明就是討好嗎?因而無動於衷,甚至打心眼裡瞧不起。倒是那些成績差一些的,心裡才會湧起那麼一絲酸楚。
今天錢麗又是這樣,她愣了片刻,就對張永亮笑臉相迎,可張永亮又補了一句:"黃臉婆!"
這次罵得字字清晰,整個教室都聽見了,整個教室都飛舞著黑色的蚊蟲,遮沒了錢麗的眼睛。
她似乎有些站立不住,將五根指拇叉開來,頂在旁邊一個學生的桌面上。學生的眼光從四面八方射過來,望著挨罵的人。錢麗聲音抖索地說:"永亮,我都可以做你媽媽了"
張永亮低著頭,數學試卷並沒收進書櫃,而且又拿起了筆,在草稿紙上戳。
錢麗伸出手,將張永亮攤開的數學試卷折疊起來。
就在這時候,張永亮一掌拍在錢麗的手背上。
手背和桌面同時發出響聲,又清脆又沉悶。
錢麗把紅艷艷的手收了回去,啥也沒說,就回辦公室去了。她坐在辦公室裡,不停地給自己說安慰話,她說只不過手背挨了一下,算得了什麼呢?一個月前,莫凡宗還被何超結結實實地打了一拳頭呢。莫凡宗個子矮,那一拳頭擂在他胸膛上,要不是教室桌凳挨桌凳,就把他打飛了,他的胸膛痛了好多天,都忍過去了,我這又有什麼了不起呢?何況,莫凡宗挨何超打的那段時間,正是他最痛苦的時候呢——他妹妹的病情進一步惡化了。春節過後,他妹妹不僅常常暈倒,還有理無理流鼻血,找一個熟人醫生看,那醫生說是流倒經,可不對呀,她的例假照樣來,怎麼會是倒經?再說倒經總不會十天半月不停歇地流吧。莫凡宗帶著妹妹去市人民醫院檢查,他坐在外面的走廊上等結果,結果出來後,莫凡宗差點站不起來了。妹妹得的是白血病!雖然他妹夫已放棄在國外深造的機會,回到巴州一心一意照顧妻子,但妹妹要好轉的機率是相當小的。這麼艱難的時候挨了學生的打,莫凡宗也敲斷門牙往肚裡吞了,那麼還有什麼委屈不能受呢?
可是,錢麗這麼安慰了自己一會兒,卻流下了眼淚。那兩行淚水,幾次頂上來都被她堵了回去,最終奪眶而出的時候,就顯得格外洶湧,有一種咆哮的味道。她在身上搜索紙巾,沒帶,只好用手去擦。被打的那只是右手,火辣辣的,淚水一泡,就像燃燒起來了。她這麼偷偷地擦了幾把淚,再也克制不住委屈和傷感,把頭伏在桌面上,終於哭出了聲。
那時候,包括費遠鍾、莫凡宗、楊樸、周世強和朱敬陽在內的好幾個教師,都在辦公室備課。聽到錢麗的哭聲,大家格外驚訝,但很快也就猜出了個大概。朱敬陽站起來,到錢麗班上去了。幾分鐘後他回來了,只繃著臉,不說話。費遠鍾過去問怎麼回事,他才輕聲說:"張永亮把錢老師打了。"
大家的心裡都堵著。費遠鍾去關了前後門,走到錢麗面前,說錢老師,要不要去醫院?別的教師都來到錢麗身邊,把她圍起來,問長問短。錢麗繼續捂著臉哭,只把頭搖了幾下。這時候大家才發現,錢麗的頭上已有了那麼多白髮,不僅腦門心,耳門背後也是白髮成堆,特別的扎目,也扎心。平時,由於錢麗上課太愛拖堂,凡是跟她合作的教師,幾乎都被她佔用過時間,幾乎都跟她吵過架,但這時候,他們都覺得錢麗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給她遞紙巾,還給她接水來洗臉。
那麼剛強的一個人,此時簡直像個小姑娘,傷心而無助地接受著別人的安慰。
可當她洗了臉上的淚痕,又打起精神,進教室去了。
錢麗去後,莫凡宗說:"不知道報答師恩,連基本的尊重也沒有,這樣的尖子生究竟有什麼用?我就不相信國家將來靠這樣一批人能撐得住!人家日本的學生,不管在哪個場合,見到老師就鞠躬,哪像我們,我們只要不挨學生的打就萬幸了!"
這句話是如此銳利,刺透了每一個人的心。
沒有人去接莫凡宗的話,辦公室裡悄無聲息。
這時候,費遠鍾心裡想到的是於文帆。洪強告訴他於文帆有貧血病之後,儘管她母親在學校圖書室上班,於文帆吃飯睡覺都在家裡(也就是唐老太婆的屋子裡),有母親照顧,但費遠鍾還是把於文帆的藥拿來保管上了,每天督促於文帆吃下去,還自己掏錢買紙杯,把開水倒上才去請她,但於文帆從來沒說過一聲感謝,沒喝完的水也從不知道拿去倒掉。
下課之後,錢麗例外地沒像往常那樣拖堂,很快就回到辦公室來了。她去洗手槽開水洗手的時候,又在流淚,大家都注意到了。她的前胸、手肘甚至鼻尖上都是粉筆灰,淚水流過之後,臉上留下一道道黃白相間的溝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