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費遠鍾側過頭,從上到下地看了鄭勝幾眼。
"費老師,我爸爸病了,我沒有騙人"
鄭勝看懂了他的心思,讓費遠鍾很惱火,他把聲音提高了:"你究竟是住在哪裡的?你爸爸媽媽究竟幹什麼工作?班上的所有學生,我都清楚地掌握著他們的情況,唯獨你讓我摸不透,連家裡電話也不留一個!你在這學校讀幾年書了,沒有任何一個老師說得清你從哪裡來,到哪裡去,誰也沒見過你的父母。以前《巴州教育導報》介紹你的那篇文章,寫到你家庭的時候,也只'家境貧寒'一句話,證明你也沒把情況告訴他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希望鄭勝現在就告訴他,可是鄭勝低頭不語,腮幫還蠕動著,明顯有很深的牴觸,這使費遠鐘的火氣更大了些,他說:"不過以前還好說,以前你很優秀,一肥遮百瘦,大家都看著你乖,可現在不同了,你自己看看,你都變成了什麼樣子!你說你沒騙人,我怎麼知道你沒騙人?"
鄭勝抽搐了一下,沒回話。
費遠鍾又看了他幾眼,語調和緩下來:"身上為什麼弄成這樣?"
往學校跑的路上,鄭勝跌了一跤,膝蓋和手肘撲了干霜,現在霜融化了,露出幾團濕痕。
鄭勝說:"我摔跤了。"
"摔跤怎麼摔得肩膀也濕了?"
鄭勝又不說話了。
費遠鍾把旁邊一張椅子拉過來,"你坐下。"
鄭勝坐下了,雙腿併攏,手放在膝蓋那團濕印上,臉青格格的,一綹濕漉漉的頭髮搭住前額。可能是因為辦公室相對暖和的緣故,他頭髮裡冒著青煙。
費遠鍾站起身,把自己杯子裡頭天的陳茶倒掉,去牆角接了杯剛燒開的純淨水,又兌了一些涼的進去,遞給鄭勝,"喝下去!"他以嚴厲的口氣說。
鄭勝接過杯子,手顫抖起來。
他應該喝碗薑湯,費遠鍾想,沒有薑湯,加點紅糖也好。但這裡沒有薑湯,也沒有紅糖。
"喝吧,"費遠鍾催促,"都喝光,讓身上暖一暖,要不然,你爸爸病了,你也要跟著生病。"
他說這句話是想表明:我相信你爸爸真的生病了。
鄭勝仰著脖子,把那杯水全都灌進了胃裡。
費遠鍾又坐下了,把椅子調整了個方向,跟鄭勝面對面。"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當然,你最近有好轉,我承認,但畢竟還不是以前的鄭勝哪!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
對此,鄭勝無法回答。他自己也鬧不清。
"你想沒想過,"費遠鍾說,"你那樣做,既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我們先不談別人,只談你自己,你是個人才呀鄭勝同學!你知道嗎,我們不僅想讓你上國內一流大學,還想你考個狀元!大家都在指望你,除了我,冉校長對你也非常關心,他找我談過,就是希望你考個狀元,省狀元上不了,上市狀元也行,你本來有這個能力;只要你從今天開始就不在課堂上胡鬧,你依然有這個能力!"
鄭勝的眼前,飛翔著五顏六色的星光,那些星光都長著研奇形怪狀的嘴,嘰嘰喳喳地對他說話。他的腦子被這些聲音脹滿了,把他的顱骨使勁往外撐。他快支持不住了。
"考個狀元對誰好?當然是對你自己。你不僅能上個好大學,還有企業支助你,你看往屆的狀元,即便是一個市狀元,那些企業都一萬兩萬地砸錢,去年漢垣中學那個省狀元,光漢垣縣月餅廠就給了三萬!除企業給錢,政府要獎,學校也要獎,這麼一趟下來,你讀大學的錢夠用了,出來打拼的初期,也有了底金。而事實上,只要你讀了好大學,'打拼'這個詞根本就用不上,你不需要打拼,是人家搶你!在北京地區,北大和清華的畢業生,二十五個崗位搶一個人,其他學校的,二十五個人搶一個崗位,你是聰明人,你算一算,這是多大的差距。"
鄭勝眼前的星光全都換成了鈔票。那些鈔票長著兩條腿,手拉手圍成一個圓圈,在他面前載歌載舞。他定睛一看,站在圓圈中間的,是他父親,父親的頭上戴著金子打造的花冠。父親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顴骨沒那麼高,臉也沒那麼狹長,父親年輕了十歲。
費遠鍾看見鄭勝把眼睛睜大了,目光裡跳蕩著興奮的火苗,心想他是聽進去了,接著說:"你千萬別以為,你考個狀元對我有什麼好處,——可能要給我帶來好處,但我並不去想那點好處。我可以保證,你考了狀元紮彩車遊街的時候,我決不會站到車上去。我真的只是希望你好。"
這幾句話,把鄭勝的思緒又拉了回來,他說:"我知道費老師。"
"知道就好——那麼你聽我的話嗎?"
"我聽"
"這就對了!一個人再聰明,再能幹,也要聽一個人的話才行,你說是不是?"費遠鐘的聲音放低了,語重心長的,"鄭勝哪,只剩最後幾個月了,你要好好爭口氣。人這一輩子,都有各自的關鍵時期,這幾個月就是你的關鍵時期,跨不跨得過去,那是兩種天地。周圍那麼多例子,你又不是沒見過,比如梁波,你是知道的吧?"
鄭勝當然知道。梁波是錦華中學培養的優秀生,三年前考入上海某名牌大學,緊接著又搞出了個有關自行車的什麼發明,獲得了國家專利,他給母校的老師寫信,不管寫給誰的,收信人都會主動交到學校,讓校方陳列到櫥窗裡去。中心花園的假山旁邊,靠近"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石碑,有一個面積不小的櫥窗,專門陳列學生信件,那些學生都從錦華中學走出去,升入了國內著名學府,有的還留學海外。信的內容,有一些是描述大學生活的,但絕大多數都寫些渣渣草草的事,沒什麼意思。不管有沒有意思,都陳列出去。那可是從著名學府來的信,是從國外來的信。
費遠鍾接著說:"梁波那麼一風光,自然而然地就有了發言權,即使做了什麼錯事,別人也會原諒,甚至不覺得那是錯事不僅他自己有了發言權,他父母也跟著有了發言權,最近幾年,學校每年都要請他父親來給高三年級作報告,過一段時間,你們也會聽到他的報告。相反,那些沒能跨過那道檻的,誰去理他們?作為老師,我本來不該給你講這些進教室去吧。"
鄭勝站了起來。他的屁股是坐在椅骨上的,站起來那一瞬間,腿發麻。他拖著腿走了兩步,又回轉身來,端上費遠鐘的杯子,去牆角的洗手槽邊接水清洗過後,才往教室走。
在他出辦公室之前,費遠鍾叫住了他,輕聲問:"鄭勝,你生活上是不是有困難?"
鄭勝回過頭:"沒有,費老師,我沒有困難。"
費遠鍾略微思索了一下,說:"如果有困難,你就給費老師講,我會想法幫助你。"
鄭勝的身體裡有電流滑過,但他沒回話。他是進了教室,把頭埋在課桌裡取書時,才讓淚水流了出來。淚水流出來後,他吃了一驚——他有多少年沒流過淚水了?他怎麼可能還有淚水?
費遠鍾坐回到椅子上,直到下課鈴響也沒再進教室。鄭勝說他沒有困難,顯然是假話,只看他穿那一身,就什麼都明白了。現在的城裡學生,誰還在穿棉襖?他們穿羊毛衫、兔毛衫、駝絨衫,伍明西去年帶女兒去香港迪斯尼玩了一趟,回來時女兒就穿上了狐皮大衣!而鄭勝穿的,卻是那種前些年在巴州流行過的短黃棉襖,面子都癱了,還有東一塊西一塊洗不去的污跡。費遠鍾知道,在某些地區的某些中學,雖然不管尖子生的穿戴,但都是讓尖子生免費吃住的,巴州的學校卻還做不到這樣,巴州位於邊地,經濟相對落後,什麼都在追趕途中,辦學經費並不寬裕。當然,學校也沒有義務對學生包吃包住,只是鄭勝那日子,實在過得太不像樣了。費遠鍾鼻子有些發酸,暗自想,一旦有了機會,就跟領導說一說,看能不能為他解決一點實際問題
由鄭勝,費遠鍾想到了他的大學同學許三。許三而今在《巴州教育導報》當記者,老家也是漢垣縣,但上大學之前,費遠鍾和他並不認識。許三出生在縣城西北角的老君山上,老君山海拔二千餘米,許三住在山腰,那裡臥著麻雀臉那麼大個村落。他們讀的是重慶的一所師範大學,在那個著名的火爐裡,秋季開學的時候,寢室裡的吊扇一夜吹到亮,可到了清早,汗水卻還在頭髮梢上滴落,即便進教室上課,男生也穿著短袖襯衫,女生則只在肩膀上吊一根筋,許三卻穿著長袖老藍布衣服,半天下來,背上就背著鹽。熱天這樣穿,冬天照樣這樣穿,最多在裡面加層線衫。
重慶熱起來要命,冷起來同樣不饒人,那份淒厲的寒氣,只有重慶人自己知道,雖然皮膚甚至骨頭都感受到了寒氣的侵襲,卻有苦說不出:雪難得一遇,長江和嘉陵江也還在滔滔奔流,與冰天雪地的北國比起來,怎麼好意思把一個"冷"字說出口。可事實上,北國的冷是從天空上來的,很容易引起人的注意,重慶的冷是從地底下來的,往往被輕視了。許三從早到晚都把頭縮在頸窩裡。他一年四季都穿網球鞋,既不換,也不洗,鞋尖被戳出一個洞,大腳趾露出來,趾甲裡沾滿黑泥,他便把大腳趾使勁往後縮。費遠鍾跟許三住一個宿舍,他發現,許三洗腳的時候,兩根大腳趾都是縮著的。他每天就是教室寢室圖書室這麼三點一線,不跟任何人說話,彷彿生來就是啞巴,走路時眼睛總瞅著地上,像剛丟失了什麼寶貝。同學們都覺得他有點兒怪。
許三怪,人家是上了大學,那時候的大學生不像現在,那時候是包分配的,再壞也有口飯碗。而鄭勝卻是在高三就怪起來了!
說起來真有些不可思議,錦華中學的教師知道,從上初中過後,鄭勝就不大說話,更不喜歡在課堂上發言,他那顆頭腦是用來思考的,他思考的問題那麼深,常常讓老師感到驚異,老師們說,鄭勝不僅用頭腦思考,鼻子眼睛嘴巴都在思考。那張與他的圓臉蛋並不相襯的、輪廓分明的嘴唇,老是閉著,彷彿忍受著思考的痛楚。然而在兩個月前,那張嘴打開了!上課的時候,不管老師提沒提問,也不管是不是向他提問,他都要舉手,他的手臂細長,舉起來像根光禿禿的枝椏。由於他是絕對的優秀生,老師們很高興地讓他站起來,說鄭勝同學你有什麼問題?他接過老師的話,侃侃而談,可全都雲裡霧裡,不著邊際,而且止也止不住,使整堂課跟著他跑野馬。緊接著,他再也不認真完成作業了,診斷考試的時候,潦潦草草地把題目做一半,就交上來。為此,科任教師找他談過話,費遠鍾找他談過話,年級組長朱敬陽、教務主任張成林,還包括冉校長在內,都找他談過話,談好多次,口水都說干了,看樣子是起了一些作用,可究竟有多大作用,誰也吃不準。
這怎麼了得!樓下大廳裡那個倒計時牌,年年月月站著那裡,成為一根浸過水的皮鞭,是用來抽打人的,不是做樣子的。大家都厭煩了鄭勝。後來,不管他的手舉多高,也沒人理他。不理他他就自己站起來。老師說你站起來幹什麼?他說我有話說。"這裡不是你說話的地方,我是老師,這裡該我說話!"他說學生就不能說話嗎?"學生當然可以說話,但也得聽我的,我願意讓誰說就讓誰說。"他說你的意思是不願意讓我說嗎?老師那時候已經沒有耐心了,回答得斬釘截鐵:"不願意!"他說那好吧,你不願意讓我說,我這麼立著就是了。"可是你把後面的同學擋住了!"他不言聲,從位子上出來,走到最後面去,傍牆站住,站得筆直,像有人正給他量身高。老師不管他,繼續講課,可看著那個隨時等著說話的人,心就再也沒法靜下來了,一堂課就這樣被糟蹋了
但願他從此改邪歸正,費遠鍾想。這對他自己有好處,對費遠鍾也有好處。費遠鍾對鄭勝說他並不看重那點好處,事實上沒法不看重。自從他去年帶了火箭班,學校的教師,特別是職工,給他打招呼時都要熱情得多了;費遠鍾還是以前的費遠鐘,但火箭班的光環戴在頭頂上,人們就奔著那光環而來。被尊重的感覺是人人都需要的,那些口頭上說不需要的人,心裡不一定這麼想。那是一種相當舒服的感覺。再說,他還希望鄭勝在分班之前就恢復到兩個月前的樣子,為他繼續出任火箭班班主任增加砝碼,也為他找領導給妻子換工作創造一個理由。
中午下班前,張成林派教務處職員小趙上高三年級組來,把組長朱敬陽叫下去了。朱敬陽很快回來,等所有班主任都下了課,他關了辦公室的前後門,召開了一個班主任緊急會議。朱敬陽顯得格外神秘,說這件事,張主任本來要親自給大家講,但他跟校領導正接待上面來的檢查組,抽不開身,而事情又十分重大,必須馬上傳達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