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孫 第38章 劃割草原 (11)
    哦,夫人,你在說什麼?萬年不好好地活著,他能做什麼去?上個月登基的時候,我們不是都親眼見到他坐在王座上麼?王宮裡有好多人呢,都單膝跪地向他敬賀。我還指給你看他腰上的純金帶扣,雕著帶翼的虎紋,比我身上的這塊都耀眼吶。還有那身藍緞刺繡錦袍,衣襟和袖口都用金絲繡著莖葉花紋,襯得他高貴無比。是誰說他兇惡?我一定要把這個說壞話的人的舌頭給割了

    翁歸靡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因為他看見解憂在掉眼淚

    夫人,什麼事讓你這樣悲傷?

    解憂輕輕地擦乾眼淚,低聲說:昆莫陛下,我是想念咱們的兒子萬年啊。不過,還是說說眼前高興的事吧,元貴的婚禮,當然要辦得風光體面,就依您的想法,西域大大小小的國家,凡是與我們結交的,或者和睦的,都要派人去邀請。

    是啊,風光體面——

    那麼,陛下,您好好歇著,我這就讓大吏趕快準備。

    事情果然被解憂猜中,神爵二年的年末,直到翁歸靡故去,相夫公主才剛剛走到敦煌郡。而泥靡趁此機會,憑著翁歸靡與軍須靡當年立下的約定,以及別爾特翕侯和烏鐵斯長老的扶助,迅速登上了王位。

    消息傳到敦煌,負責送護公主的長羅侯常惠趕快讓送親隊停了下來,他一方面派人往長安送信,一方面帶著少數護衛,火速趕到烏孫。常惠抵達烏孫後,立即以漢朝政府的名義,在烏孫高層議事會上責難烏孫權貴:如果烏孫不立元貴靡為國王,漢廷將召回已經在路上的相夫公主。

    想必常惠因為事態緊急,沒有細加思量這句話的可笑與荒唐,他還想當然地認為,烏孫王廷都和解憂一樣,眼巴巴地盼著再娶個漢地公主呢。事實上,他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須知,已經登上王位的泥靡,以及已經宰控烏孫大權的別爾特翕侯和烏鐵斯長老,都巴不得這件事中途夭折,泥靡的身體裡流著匈奴人的血,而那些權貴,也都是匈奴人的親信與耳目。所以,常惠這樣說,其實是在給支持漢廷的烏孫貴人施加壓力,對於泥靡一方,則正好求之不得。

    為此,從高層議事會下來,親近漢廷的烏孫貴人都向解憂表示了不滿,有的人措辭一點兒也不客氣:常將軍怕是老糊塗了,怎麼威脅起自己人了?召回少公主,泥靡正好並不情願呢!

    彼時,解憂只是一籌莫展地坐著,很長時間無言以對,連同坐在一旁的元貴靡、左大將長樂、右大將知英、馮嫽,也都你看我,我看你,並不知道該怎麼為常惠辯解。

    雖然左右大將,左右都尉都站在解憂這一方,但是比起別爾特翕侯和烏鐵斯長老,他們顯然缺乏號召力,常惠在烏孫停留的這段時間,雙方的對立情緒日益險峻,參與這場紛爭的要員們,每個人的耳邊都呼嘯著暗箭刺破氣流的咻咻聲。而解憂的眼前,似乎常能見到危機正如瀰漫的夜幕,升騰在赤谷城的各個角落。

    烏孫情勢危急之際,漢主劉病已恰好也正為這件事召集臣屬。依然是大鴻臚蕭望之第一個站出來呶呶不休:主上,早在允諾這件親事之前,微臣就覺得烏孫王廷不可信賴,從獵驕靡以來,三代烏孫王都既娶漢公主,又娶匈奴女,一看便知,是與西域番國一樣心屬不定,首鼠兩端的。事實也證明了,即使大漢以和親拉攏,烏孫仍然難以為我們所控制。眼下,漢廷已按約定派出少公主,而烏孫貴族卻擁立了有匈奴血統的泥靡為烏孫王,此人非少公主所要嫁的元貴靡,那麼,我們召回少公主就不是毀約。為此,我們應該警告烏孫王廷:因為傾向匈奴而導致的和親失敗,他們必須為此付出向大漢繳納賦稅和履行兵役的代價。

    蕭望之的強硬態度如同一柄利劍,削去了漢主劉病已的猶豫不決,他隨即寫下聖旨:召回滯留在敦煌的相夫公主。

    就是這些突變給瞭解憂莫大的打擊,眼看烏孫陷入分裂,她的境遇也岌岌可危,漢廷卻抽身而去,任由勢態往榱崩的一方滑落。

    雖然仰給於人的結局大都不過如此,但是,對解憂而言,她把自己與漢廷的關係想像的仍然十分美妙,因此就無法接納眼前的這個事實。四十年了,她離開長安,那時她只有十九歲,而今已是六旬老婦,往事歷歷,她自問沒有哪一件事不是以大漢利益為重的,她的人生也因為仰承了一件政治交易,而變得負有重量,而她自身所具備的內在光華,也緣此得以綻開。

    解憂當然無法這樣思考她的命運,她是有所希翼的,如同平凡的一個女人,期待家園、親人與溫暖,以及潔淨光亮的聲名;渴望一些近在咫尺,且栩栩如生的尊重、顧惜和銘記;需要從中原遞來的,能時時觸摸得到的溫暖。而漢廷對烏孫的忽略,等同於對她的忘記,這便使她不能做到容止汪洋,鍥而不捨。

    翁歸靡四十天的葬禮結束後,丞相阿勒拜在一個下午走進她的宮帳。彼時,沉沉陰雲壓在赤谷城的上空,冷風凌亂地吹著,雪花四下飄飛,比解憂的內心還要亂。丞相阿勒拜是個左右逢迎的人,他從議事會上剛剛下來,帶來了烏孫權貴們的意見。

    夫人,貴族院與長老院讓我提醒您,按照烏孫傳統,葬禮結束之後,您該為改嫁之事做準備了。

    你去轉告他們,我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婆,離死沒有幾天了,還是讓年輕的昆莫娶一個更美貌的姑娘吧。

    他們說,您如果拒絕,就代表烏——漢兩國不再結好。

    他們本來就沒打算與漢朝結好,丞相大人,你難道忘了,泥靡的血一半是匈奴人的。阿勒拜,昆莫翁歸靡屍骨未寒,你怎麼就成了軟骨頭?我倒要問問你,在這件事上,你的意見如何?

    夫人——

    丞相阿勒拜一時尷尬,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馮嫽站在一旁,向他使了一個眼色,阿勒拜便趕忙告退離開。事情每每如此,當解憂內心激烈到不能化解的程度時,總是馮嫽在一旁為她留開一個足夠使她冷靜下來的時空。

    時間才過去不久,這些往事因此也就仍然橫亙於心,彷彿一具還有溫熱的軀身,時時刻刻提醒它的存在和悲歡。馮嫽端著一碗剛剛溫好的馬乳走到解憂身邊,倚靠在羽絨枕墊上的解憂直起腰身,伸手端過雕花的銀質奶杯,慢慢飲啜起來。在烏孫生活四十年,許多習慣也都跟著改變了,平日呆在宮帳裡,她反倒撇開一旁的方枰,喜愛靠著厚厚的靠墊,盤腿趺坐在氈毯上。

    見到解憂的臉色漸漸平和下來,馮嫽坐下來輕輕問她:公主,不如給漢主寫封信,既然漢廷不打算再與烏孫和親,也無法控馭泥靡,就請他准許我們返回長安吧。無論如何,您在烏孫的這四十年,沒有一天不在為漢廷的大業操勞,我看,功勞足足抵得上十位破奴將軍。

    這些天我不停地想,現在吶,差不多能夠猜到漢廷的意圖了。那些整日在主上身邊轉悠的權臣,一定都會這樣說:既然匈奴已經不敢滋擾中原,烏孫於漢朝而言意義也就不大了。

    公主,從對烏孫徵召繇役這個傳聞來看,漢廷除了認為這些年對烏孫的贈給耗損了國力之外,恐怕今後將會把烏孫視同一個西域的藩屬,對其內政將不會過多干涉。

    唉,我難過的是,不管那些權臣,甚至主上,他們對烏孫動了什麼樣的心思,都只是為了帝國的利益,而我們,嫽兒,我們兩個婦人的一生,則終將淹沒在帝國利益的陰影裡。又一次,我似乎看清了自己的命數,我,還有你,我們不可能有越過這個陰影的第二種可能了。事實上,如果把目光不要局限在自己身上,去看看漢廷裡的那些權貴、貳臣,以及忠勇的將士,他們像是與我們沒有什麼區別。仔細地想,我們兩個的一生確為一隻握有大權的巨手所擺佈。

    為什麼偏偏是我們被這隻手扔在了此刻,誰能為我們說清這其中的機秘呢?此刻,馮嫽的情緒也被解憂所感染,不禁木然問道。

    嫽兒,我說了這麼多,其實是與從前一樣,勸自己接納眼前的一切。只是,我彷彿沒有力量再去做什麼了,我很累,更願意像一位普通的婦人,只是操心兒女的一日三餐,再看著他們長大。昆莫翁歸靡離開了我,他是我真正的夫君,早先我曾懷疑過自己對他的感情,而今,只有當他不在了,我才知道,他的出現和存在,於我而言,真得像他的身軀一樣高大。有幾次,在那些最艱難的時刻,恍惚裡,我幾乎以為他的身形還在,因此試圖往那邊靠過去,讓他給我出出主意,讓他寬厚的手掌給我一些力量。噢,多麼虛無的夢幻啊,那時我恍然大悟,一個人的存在,真的不只是一具發熱的軀體,他可以像光,像風,像河流,給予另一具軀體的存在所必需的熱量和呼吸,它們是那麼虛無,甚至讓我以為不曾擁有過

    公主,原來您已經做了決定,我還擔心你想著長安吶——

    嫽兒,你一開口,我就知道你其實在勸我留下。你總是這樣,從不忤逆我,卻從來就說服了我。你讓我順著你的話走下去,走到頭突然發現那條路走不通,然後,便會回到你的意願裡。你呀,這麼多年了,沒有一次不用這個花招。

    我是知道您捨不得這裡的一切的,但也看到了您的矛盾。您想想,您若是回了長安,元貴,長樂,素光,都怎麼辦呢?漢廷難道會像對待一位親王似的對待他們嗎?再者,漢廷雖然不願更多插手烏孫的內政,但強大的威勢還在我們身後,畢竟,在人數與軍備上,我們並不輸給別爾特翕侯和烏鐵斯長老。

    唉,嫽兒,你為什麼還這樣信心十足?事實上,烏孫現在的局勢已經極為混亂了,泥靡、烏就屠,還有我的元貴,都具備合法繼承王位的資格與血統,矛盾一旦激化,內亂之火勢必被點燃,有時候,我似乎都聞得到赤谷城裡飄散著一股焦糊味了。

    【11】綻裂

    夏末,一場綿厚的冷雨過去之後,天空重又變得暢豁明朗,放眼望去,百草已經微微泛出一層柔軟的金色,而禽獸們在一閃而逝時,總會無可避免地,把它們皮毛上顫動的光亮送入獵人們的夢境。這個季節,特克斯河的河水開始吸納百草的色澤,以及太陽的光芒,因而,在烏孫王的夏宮附近,熱愛特克斯河河水的人們一當發現河水從碧綠轉為蜜色,便知道秋天就要來到了。

    距離冬季轉場還有一段時間,在返回赤谷城前,新繼位的烏孫王泥靡組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狩獵。事實上,烏孫王室每年的狩獵時間是以一種傳統被固定下來的,基於人們對動物習性和生長規律的把握,一年裡的一月、八月和十二月,乃是既能大量獵取動物,又不影響動物生長繁殖的時間。因而,泥靡一說出這個決定,從王族阿巴克部落剛剛提拔上來的大吏塔瑪就提醒他此時並不是狩獵季節,但是,泥靡聽後不耐煩地揮揮手,繼而用一雙匈奴人的眼睛瞪著大吏塔瑪:如果什麼事都要你來替我裁斷,那麼,到底誰是真正的昆莫呢?站在一旁的丞相阿勒拜本來打算說些什麼,見此情形便緊緊閉住了嘴。

    泥靡帶著2000人馬進入中天山,浩浩蕩蕩的隊伍讓山谷裡忙著收割牧草的牧民感到吃驚,護衛們穿著紅色革甲,背著七尺長的弓弩;每匹坐騎都配了彩色鞍韉,馬尾高高挽起。看見隊伍的牧民們的眼睛裡最初呈現出敬仰的目光,但是,當知道這是一次違反季節的狩獵行動時,他們趕忙在心裡大呼護佑禽獸生長的神祇,請他不要因為這個不合傳統的舉動大發雷霆,從而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不幸。

    狩獵歸來,香鼬,石貂,棕熊,貂熊,盤羊,野驢,猞猁,旱獺,雪雞,黑琴雞,馬鹿,野豬,山林裡的珍禽異獸裝滿了二十輛牛車。

    泥靡心裡十分痛快,眉宇間散發著一種因為過度興奮而導致的輕狂,在他看來,這是一個2000人陪著他玩樂的殺伐遊戲,有幾次,他甚至十分專注地觀察過生命從那些或美麗或凶險的動物身上消失的過程,有的劇烈,有的短促,有的壯麗,有的緘默,有的驚懼,有的無畏。譬如那隻羊角整整盤了兩圈的公盤羊,泥靡與眾人看見它時,它正憑著自己的雄壯逡巡於前山的丘陵地帶,伺機得到更多的交配機會。那一刻,公盤羊當然沒想到自己的頭顱被人間的一位國王看上了。

    泥靡從不遠處的一株紅杉樹後只看了一眼就確定自己要得到它的一對大角。

    大概這只盤羊真的認為自己是這片山林的一位勇士,所以,當發現自己被一群陌生的敵人圍在中間時,反而顯得尤其冷靜,它晃動沉重的雙角,繃緊全身肌肉,抖動前蹄,準備迎接這場注定失敗的角逐。公盤羊倒地的一刻,身上插了十三根鐵箭,事實上,至死它都沒弄明白,那些藏在暗處的敵人為什麼不像真正的勇士一樣,靠近它,與它面對面地搏鬥。看見盤羊倒在一塊岩石上,泥靡帶頭走了過去,站在一旁,俯身察看生命從一隻動物軀體裡流逝的速度和方式。公盤羊的眼睛大大睜著,它看不清,也看不懂這個遲遲到來的身影,血流出它的身體的同時,黑暗像夜幕一般從眼底升起,漸漸地,就淹沒了全部的光明。泥靡一隻腳蹬在岩石上,一隻腳踩在草叢裡,鮮血順著岩石的坡度從他的腳邊往下流,瞬息間,顏色便下沉為一種黑紅;還有盤羊的四肢,在鮮血的流淌中抽搐不已,彷彿踏著一種遙遠的鼓點,隨著血色的下沉、變黑,鼓點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直至消失。泥靡欣賞著整個過程,他甚至從盤羊四肢的抽搐中聽懂了那種遙遠的鼓點,繼而喜不自勝地搖搖頭,彷彿為其間的精妙而感慨。

    正是通過這些細節,陪護人員從泥靡的笑聲裡領略了他對狩獵的狂熱,也從他奇特的眼神裡得知了他對流血和死亡的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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