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去年夏天至今,作為陪護來到烏孫的漢人侍從,已有十幾個曾經試圖逃回長安。這些侍從被抓回以後,私府長灌夫沒有輕饒他們,有兩個被活活給馬拖死,另有兩個,被浸在冰水裡凍壞了腿腳,而後扔進山裡餵了野獸。據說這都是王獲出的主意,他的心狠手辣也因此在細君府內出了名。而王獲對此並不以為意,細君責問他的時候,他坦率地說道:這些僕隸要置公主您於不顧,您何苦還替他們說話?不瞞公主,屬下也和您一樣想念長安,還有那些從吏與奴婢,想必他們都在私下裡哭過許多次。倘若每個人都跟這些醜類一樣忤逆背信,大漢還拿什麼與烏孫結好?
幾位漢使的模樣頗令王獲意外,但是他趕快上前施了禮,問明疏禹乃是敦煌郡治所下的一位門下小吏,因為熟悉往白龍堆的道路,便被委派了一個副使的職位。
這時候,細君也因為得到稟報匆匆趕到,走的太急,內心也過於迫切,她的臉頰意外地有了一些紅潤。而沒過多久,前院裡聚滿了得到消息的下人們。
這是細君嫁來烏孫後第一支到來的漢朝使團,眾人都大膽的渴望,或許有親人稍來的什麼東西。
見到細君,疏禹等人趕快跪下行禮,他們一路遭遇的災禍過多,此時身置細君府內,有如回到了親人當中,喜悅和酸楚一起湧上來,疏禹便帶頭哭了出來。他們哭得痛心,自然無法察覺細君及眾人眼睛裡的期盼,而後者也因為他們乞丐般的容貌和裝束,多少已經猜出了事端。
疏禹斷斷續續又將出使經過講述了一遍,末了,他說:
公主殿下,我們這次出使的目的是想尋找一條由車師前往烏孫國的捷徑,以便今後兩國來往更加便宜,但是——,但是現在看來,這條路仍然被匈奴人所——所霸據。主上的意思是,既然兩國已經有了兄弟般的情義,就請烏孫王從西面協助大漢疏通這條貫穿西域的道路。
細君的心好似一團散開的泥點,紛紛向下墜去,她原本以為漢使至少帶來了主上對她的問候。為此,她不得不沉默了一刻,以便於拾起那顆正在墜向淵藪的心,讓微不足道的力量重新回到自己的軀體。
沉吟了一會兒,細君慢悠悠地輕聲說道:烏孫王近來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有一次備好的菜餚幾乎沒有動口,後來說要聽漢地的曲子,讓我彈給他聽,可是我只彈了半曲,他便已經昏昏睡去。你們一路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這件事等到烏孫王的身體稍稍恢復,我會向他提出來。
細君說完此話,心情已灰黯至極,便只是怔怔坐著,再不顧念旁人。王獲見到細君這副神情,趨步上前接了話:
我聽說烏孫丞相大祿一直在東邊與匈奴暗中較勁,可是,邊境上的烏孫牧民還是經常被匈奴人搶掠。事情是明擺著的,烏孫仍然害怕匈奴,也就不敢和不願與匈奴明目張膽地鬥。所以,這件事得找合適的機會,由合適的人去說才好。公主殿下,把使官們交給我吧,我會安排好一切的。
細君茫然地點點頭,就好像從一場令人疲憊的夢境中剛剛醒來。
【14】尊嚴
公主,使臣帶來了主上給您的信,還有美麗貴重的錦繡,您該高興才是。您聽聽,大家都圍在一起說來說去,好像過節一樣。
待女芒兒無奈地勸著細君。細君已經伏在床榻上哭了有半個時辰。
這是細君來到烏孫的第三個冬天。秋天的時候,那位名叫疏禹的使臣在返回長安前,細君把自己寫的那首《黃鵠歌》交給了他,囑咐他務必將詩文呈給漢主劉徹。
據說劉徹讀了詩句,忍不住放聲大哭,一連幾日都鬱鬱寡歡,並且急命大鴻臚盡快招募使節譴派使團,給公主送去帷帳錦繡、首飾鏡台、藥材染料、食具飲器等一切日常用度所需。
正是聽了使臣的這番描述,細君才傷心到了這種地步。有幾次,她幾乎已經能夠停下來,但是,想到主上的那顆惻隱之心一字不提她回返長安的事,渾身上下便又撕裂般地疼痛起來,眼淚也就跟著流下來。
哭得恍惚時,細君眼前會驀地飛來一片昏黑。憑著一絲晦暗的光線,她能看到一些張牙舞爪的蟲怪向她飄來,而後落在她的皮膚上。這些蟲怪吞食她的方法十分奇怪,它們灰燼一般輕輕附著過來,剎那間沒入她的雙唇、****、大腿和骨骼。因此,從外部看上去,她沒受任何損傷,仍舊像從前一樣有著如花般的美貌。顯然,內部的啃噬只有細君能夠體會,大多時候,那其實不是疼,而是因為被啃噬而產生的恐懼。
事實上,連細君自己都不清楚,她的精神與軀體正在一場傾頹的比賽,落在後面的那一個,總會在下一個時段把另一個甩在身後。
自從獵驕靡把女僕莫夏收在身邊服侍他,烏蘭及細君那裡他便去得更少了。常伴他左右的人都看得出,真正的衰老並非獵驕靡的身體,而是他的靈魂。關於這一點,獵驕靡並不比旁人遲鈍,當他的親信暗暗向巫師多散打聽他的未來時,他已經在安頓細君及烏孫的未來。
春天來了,冰雪融化之際,環繞著赤谷城的赤色山巒比以往濃郁了許多,尤其在晚霞的映照下,峰巒間的陰影更製造了一種火焰的效果。
有天黃昏,獵驕靡指著那片山嶽對女僕莫夏說:你看,赤谷城的牢固都是那些紅通通的火苗給帶來的,它們在我來到這裡之前就燃燒著,邪魔們都被它們阻擋在外面。年輕的時候,我曾經以為它們不過是岩石,打算用手來試試它的溫度。現在想來,那確實是一切極為愚蠢的事,因為我剛剛走到它們的陰影下邊,身體就發出了糊味。
而年輕的莫夏根本聽不懂獵驕靡在說什麼,一陣晚風吹來,她以為獵驕靡覺著寒冷,就上前靠在他的懷裡說:昆莫陛下,你要是覺著冷我們就別坐在帳外了,我的身體很燙,您可以摸著我取暖。
這是一段讓外人聽來十分可笑的對話,然而,這恰恰是獵驕靡願意把莫夏留在身邊的緣故。軀體以及靈魂的衰老,已經讓獵驕靡漸漸喪失了一些對思維和語言的自控力,他的思維動不動就跑到另一個時序裡去,語言因此也跟著在其間飄飄渺渺,像朵蒲公英似地隨風起落。可是,莫夏從不像旁人一樣,善於區分現實與虛幻的界線,說不清她是真得糊塗,還是比旁人更有智慧,反正她總是認真對待獵驕靡的每一句話,並且從不認為獵驕靡那些大段大段的囈語有什麼不妥。
這天傍晚,回到宮帳後,獵驕靡感到頭腦異常地清醒。大概是因為方才在帳外觀賞晚霞時,他放任自己在另一個時序裡走得十分盡興,當再回到現實,傾空的大腦便不再受到那個時序的干擾,因而可以集中精力思考眼前的事事物物了。
天還沒有黑,獵驕靡讓尚食監圖克陶趕快把右夫人細君請來。
在赤谷城,細君也有一座自己的宮室,架構比特克斯河南岸的宮室更富麗一些,面積也大了一半。除了盛大集會,她是不常來烏孫王的宮帳的。
細君踏入宮帳的一刻,天一下子黑了。帳內十分明亮,分層錯落的枝形燈像一棵燃燒的花樹。
細君向獵驕靡行了禮,獵驕靡指了指身旁一塊鋪著羔羊皮的氈毯,示意她坐下。沙熱翕侯、譯長阿貼,以及細君府內的主簿王獲也依次落座。
右夫人,想必你已經聽說了吧,你們的皇帝用二十萬兩黃金和一匹金馬塑像來交換大宛的汗血馬,但是大宛王毋寡不願意和漢朝做生意,就拒絕了你們的使節。據說這位使節十分無理,竟然在被拒後大罵大宛王,大宛王受不了這個侮辱,便讓他的大將郁成王殺了所有使節,二十萬兩黃金也全部扣下。剛剛抵達烏孫的漢使說,這件事讓你們的皇帝很氣憤,他們抵達敦煌的時候,看到了在各郡縣張貼的徵兵告示,看來,一場大戰是在所難免了。依我看,這件事要是換了那位出使烏孫的漢使——張騫,將會是另一種局面。可惜啊,他還比我年輕,就早早地亡故了。對了,他得的是什麼病?
都說他是積勞成疾,突然一日倒下便不省人事了。昆莫陛下,臣妾向來不喜歡打打殺殺的事,天下人都能和洽太平才好。
獵驕靡沉思片刻,一直以來,這位作為右夫人的漢朝公主都不是一個能夠帶給他快樂的談話對象。但是,她的身後是一個足可倚賴的國家,想到這裡,獵驕靡不打算再繞什麼圈子。
夫人,我應該早一些讓你瞭解的,按照烏孫人的傳統,父親死後,他的妻子會改嫁給他的兒子,哥哥死後,他的妻子會改嫁給他的弟弟,塞人、匈奴人、月氏人,許多草原民族都延續著這種習俗。這大概與你們漢人不一樣。
獵驕靡話音一落,細君便將目光投向王獲,她不知道獵驕靡都說了些什麼。但當聽完王獲的翻譯,她滿眼困惑地問:陛下,臣妾不明白您的意思
夫人,我已經活了六個半生肖年了,比起那些亡故的親人和朋友,我已經算是活得太久了。我是想告訴你,乘我還活著,我願意為你和太子岑娶再舉辦一個豪華的婚禮。
譯長阿貼把話翻譯給細君後,每個人都被細君異樣的眼神給嚇住了。
細君先是急劇的驚訝,而後是急劇的羞愧,繼而是一種打算奪路而逃的瘋狂。每個人還看到了她臉色的劇變,先是通紅一片,接著像燃燒過後的灰燼,最後是一張冰凍下的青色的臉。
細君說不出一個字,也沒有一滴眼淚,她渾身發抖,牙齒磕出好大的響動,後來,連她自己也害怕聽那聲音,就伸出手摀住自己的嘴。幾個人面面相覷時,細君不敢再看獵驕靡,眼神活像一隻癡癲慌亂的幼年麋鹿,於恐懼中四處奔逃。
主簿王獲最先從驚愕中醒悟,他向獵驕靡施了禮,趕快說道:昆莫陛下,這件事容我們稟報漢主。公主身體像是極不舒服,我們先告辭了。
細君走後,獵驕靡顯得十分頹然。他不解地看著翕侯沙熱。
嫁給太子這件事很可怕嗎,漢朝公主怎麼像瘋了一樣?
大概他們的傳統禁止做這樣的事,就像我們烏孫人不朝火上吐口水一樣。
翕侯沙熱皺著眉頭說。
那麼,她有可能不同意嗎?
昆莫陛下,一個女人的意願是大不過國家的利益的,咱們要等的,只是漢朝皇帝的答覆,而不是夫人的意願。時間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吧。
細君當晚回到宮室後,像林宇裡的梟一樣,在漆黑的庭院裡詭異地叫了一陣,直到聲音完全瘖啞下來。
家丞們都站在房簷下吃驚地盯著她的影子看,侍女芒兒幾次打算上前阻止,都被主簿王獲厲聲喝住。王獲在黑暗中說:你看到她眼睛裡那些怪異的含義了嗎?那些東西不叫出來,就會鑽進她的肺,她的大腦,會把她逼瘋,會害死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