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異於圓形穹廬的漢制宮室並未使細君淡忘了長安,反而日夜揭示著她的來處與異常。想想看這很正常,物質從來不能阻止精神的漫延,有形的事物從來無法充實無形之空間。苦捱著的日子似乎越來越多,而今看到春樹暮雲,細君不免又想到了長安城的落日與鐘聲,以及廣陵城的小橋、白萍和烏桕樹。
細君有些承受不了烏孫草原原初狀的天地。它們過於廣大、完整,它們的氣息因此比烏孫人的容貌更濃郁、逼人。雪山、草地、河流,自然萬物赫然佇立在人的眼前,因為一種原始的大,人毫無改動它們的可能,因為一種無垠的美,人亦無法產生改動它們的衝動,一切都被自然逼退在僅有的可能裡,人因而更低微、纖小,因此人只能充滿敬畏地望著它們。
細君並非對這種美與廣大視若不見,有時候,她真想使自己的心跟著草地一起伸展,但是很快她就氣喘吁吁了,更主要的是,她不能沒有方向一味地奔跑,壙埌之野並無一件需要她追趕的事物。她退了回去,因為無論怎麼看,那些雪山、草地、河流都像是要把她給吞噬了。
宮室建好的時候,她把獵驕靡和左夫人烏蘭都請來喝酒慶賀。那時獵驕靡剛與烏蘭從北方山區狩獵歸來,他們收穫不小,獵驕靡捕了一隻棕熊,烏蘭捕了一隻鵝喉羚,據說狼、麋鹿、狐狸、沙狐、白鼬、和兔子諸多獵物裝了整整十車。獵驕靡顯得很高興,年輕的烏蘭給了他一些意想不到的慰藉,如果不談政事,他甚至開始依戀這位姑娘結實的軀身。
烏蘭顯然有別於細君,她與獵驕靡能夠像甘雨一般談論金飾、親人和草原,有時候,烏蘭可以撒著嬌強迫獵驕靡吃些他已經難以消化的食物,譬如:奶油魚湯和馬頸油。另有一些時候,烏蘭可以使他在夜晚短促的行樂中找回舊日時光。但是烏蘭過於年輕了,因為年輕,她未能領會掩飾的奧秘,也就急於踐行她的政治使命。她用手下的舞女籠絡了幾位烏孫權貴,比如繼任奢加的捨中大吏那敖太,伊斯特部落的阿勒拜翕侯。左大將庫爾台看到她整日圍在獵驕靡身邊,也漸漸開始有意奉承她。某一天,烏蘭如果猜不透獵驕靡的沉思,就會找到以上諸位,她口無遮攔地問來問去,像是對什麼都好奇。
很快,捕風捉影者把烏蘭的愛好傳到了獵驕靡的耳朵裡。獵驕靡開始仔細凝視這位匈奴人硬塞給他的姑娘,在歌舞聲中,在酒宴上,在晨曦的光線下,末了,他惋惜地搖搖頭,既像是厭煩,又像是無可奈何。烏孫各部落每三個月清查一次騎士和戰馬的數目,之後派人密報給獵驕靡,烏蘭得知此事後,大著膽子問獵驕靡,誰知獵驕靡的眼睛放出鋼刀般的光澤,他說:烏蘭啊,我不希望自己的枕頭下藏著一隻毒蛇。烏蘭小心翼翼了幾天,之後又和從前一樣若無其事。細君是將一切都鎖在心中,烏蘭則把所有煩惱都拋進時光裡。聽到一年一度的冬季狩獵開始了,她歡呼著跑到獵驕靡身邊,央求他一定帶上她,她說:昆莫陛下,您帶上我吧,我要與您比比箭法呢。
狩獵歸來,依照烏孫禮俗,隨即舉辦狩獵慶典。烏孫王室宰殺了一部分獵物,另一部分則留作整個冬日的儲備。細君也去參加了慶典,她梳著垂至肩背的椎髻,端坐在獵驕靡的右側,淺淺飲著馬奶酒,幾乎不開口說話,身體只在腿壓麻時極輕微的移動若許,這時候,耳璫上的玉珠便會劇烈地傾動幾下。貴胄們盤腿坐在花氈上,有的直接把羊腦抓飯送進嘴中,有的用小刀剔著鹿骨上的瘦肉,有的高談闊論。這種場合,細君無法不置身事外,她什麼也聽不懂,除了竭力消除自己的存在,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從獵驕靡的左側,經常傳來烏蘭的笑聲。她一定是被誰的話給逗樂了,細君想,而後微微側臉,盡其所能不使人察覺。然而細君只瞥見了烏蘭夫人戴著金指套的兩根手指頭,它們靈巧地晃了一下,眨眼間便晃出了細君眼角。
那金指套細君也有一副,可是她一次也沒戴過它們,即使是婚禮那天,她也沒有穿戴烏孫王室為她備置的衣飾。不過,經過了一個冬天,細君也認為她的那些燕尾褂衣,以及曲裾深衣並不適合這裡疏闊的氣候和風習,褂衣有長飄帶,深衣的曲裾向後纏繞了整整三層,這些倒也罷了,唯袖筒寬大使她無法抵擋風寒,為此,她不得不請縫工為她多做幾身窄袖內衣。
宴會不知何時結束,從獵驕靡和諸位權貴的神態來看,他們似乎仍為眼前的快樂深深留連。細君提前離開了王宮大帳。後來,她聽到一些流言,說左夫人烏蘭對她總與旁人格格不入十分不滿。
一日清晨,細君府內的主簿王獲請求拜見細君。彼時,細君正用墨棒淡淡地畫著眉,聽到從官來報,她從草葉紋銅鏡前抬起頭,對侍女芒兒說:這麼早,能有什麼急事呢?你告訴他我即刻就來。
公主殿下,烏孫皇宮裡有一些關於您的冷語飛文,想必您聽到了吧?
略有耳聞,這些東西,我自小就已聽得很多了。你要為此指責我嗎?
屬下不敢,我只是考慮到這些濫言被人說慣了,會對兩國關係不益。左夫人烏蘭始終將您視為威脅,她不僅籠絡了一些烏孫貴人,且常借來訪的匈奴使者,將烏孫內情透露給匈奴單于。幸好有沙熱翕侯站在我們這邊,才阻擋了更多人倒向匈奴。我想,烏孫王至今雖然對此未置一詞,卻在私下裡度量您的作為。您是知道我大漢與烏孫和親之本意的,如果您在後宮輸給了左夫人,大漢顏面無光不說,主上夷滅匈奴的宏願必會受到牽累。依老臣之見,公主殿下今後勢必也要做些什麼了。
細君被王獲所言逼退在一個死角內,此時,她才發現,她的身後是沒有退路的。來到烏孫後,曾有一度,她為自己設想過一個軟弱而黯淡的未來:大漢壙壙天下,也無人在意我的快樂與生死,我為什麼要為天下擔當?現在看來,連自棄也是不被允許的,她纖薄的命運好似一隻深潭裡的游魚,早已由自己的手心滑脫到天下人的掌中了。
細君緊抿雙唇,閉口無言,剛剛施過粉黛的臉頰剎時不見一絲光澤。
你是叫我與左夫人爭風吃醋,側媚取寵?
,也可以這麼說。只是,只是我們可以討論一下方式。公主殿下,老臣在宮中侍奉多年,雖然不足齒數,卻知王宮本是傾軋昏昧之地,一旦步入其內,便如冰炭不容,再無安寧之日了。看得出公主年輕心善,期圖潔身自保,然而這反倒成了別人的口實。
王獲一番由衷之言觸動了細君內心的悲苦,她忍不住哽咽起來,又因為宮裡不曾有人這樣鯁直地與她說話,一時更覺苦澀難言,眼淚便撲撲簌簌流個不停。王獲站在一旁,臉色有些尷尬,看著泣下如雨的細君,有些後悔自己所言,對於一個年輕的姑娘,尤其是身世淒迷的細君,那些話是否過於無情?想到這裡,當他抬頭再看細君,眼裡也有了哀憐的淚光。
細君知道自己一時止不住悲傷,便抽噎著問王獲:
你說吧,要我怎麼做?
左夫人烏蘭求成心切,大家都有目共睹,公主不必像那她那樣。我看不如就以宮室建成為理由,宴請烏孫王及諸位貴人,席間,不妨說說漢地種植、冶鐵、絲織品這一類的閒話,並讓烏孫王知道,公主府上不乏這些能工巧匠。烏孫人因為不事耕種之事,所食麥稷大都靠從龜茲易換,如若因為公主發蒙,烏孫人能夠耕田種粟,糧秣得以自足,想必會令烏孫王以手加額
就依你所言,只是,左夫人烏蘭怎麼辦?
不請的話,恐怕她會又生事端。我看還是請她一同來吧。另外,公主殿下,要不要給每人都備份禮物?
你覺著妥當就去辦吧。有勞大人了。
王獲走後,細君想到今後永無寧日的時光,心裡又覺著苦楚,於是回到寢室躺下,不一會兒,捂著臉哭出了聲。
宴請之日定在驚蜇這天。細君多愁善感,不免為此想到家鄉廣陵的仲春,桃花剛剛擠出紫色的花苞,黃鸝鳥的叫聲比絲綢更光滑,窗外煙雨濛濛,小橋農舍,紅蓼白萍,現在看來,彷彿一切塊壘都能被其間的柔軟所融化。
還是侍女芒兒打斷了她毫無節制的懷想,告訴她梳洗的時間到了。
宴席在細君府內的正堂舉辦,獵驕靡、左夫人烏蘭及細君坐在幄帳內,幄前設曲足長案,案上呈著一隻龍紋銅盤,盤內放滿了杯盤卮箸。幄外烏孫貴人坐在平正的木枰上,分列兩旁,面前都擺著卷耳幾,幾上布著銅質耳杯、染鑪、米盛等食器。
細君能夠主動示好,獵驕靡感到很高興,畢竟這是第一次。席間,他特別愛吃染鑪裡的熱醬汁,就問細君這是怎麼做的。細君聽了譯長阿貼的翻譯,立刻就紅了臉,難為情地說:昆莫陛下,您若是覺得好,我明天就讓廚子把制方給您送去,以後您可以天天吃到,只是,只是我確實不知道他是怎麼做的。
細君的誠實與羞怯給獵驕靡留下了好印象,因為心情舒暢,他忘記了自己的胃消化不了太多的肉食,一味沾著熱醬大口吃肉。為此,左夫人烏蘭欲言又止,坐在一旁按捺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開了口:我說細君啊,你真是有些小氣了,有這麼好的廚子,為什麼不天天把昆莫陛下請來品嚐他的好手藝,你看,昆莫今天吃了多少肉,像是餓了好幾個月。
烏蘭話音一落,立刻惹笑了幄外的烏孫貴人,最初眾人都憋著氣不敢表露,是右大將木拉提給酒嗆住噴了飯,這才都找著機會狠狠笑了一通。獵驕靡本來覺著挺沒面子,卻經眾人這樣一番恣意哄笑,反而也覺著有趣,便隨著大家一起縱聲大笑起來,竟然把眼淚笑了出來。
細君不知道烏蘭說了什麼,只見每個人都笑得前仰後翻,便也低下頭來忍俊不禁。這時,細君不經意地側臉望了一眼眾人,不料迎上了太子岑娶的目光。
太子坐在幄外,距離細君最近,雖然也隨著眾人歡笑,卻似乎沒有完全地投入,以至於還有剩餘的心思暗中打量旁人。
撞上太子的目光,細君一時有些驚慌,但是她沒有立刻移開視線。她和太子都把目光在對方臉上停留了幾秒鐘,繼而幾無波瀾地交錯而過。
雖然不知這束目光的確切含意,細君卻能夠斷定一點,其間既沒有情慾,也無好感,就好像一個翻閱文牘的史官,因為一個書寫上的疑難正在查尋檔案。細君即刻就為此產生了一種煩亂的情緒,大廳裡的笑聲還沒有斷,她的心緒再次鬱結起來。細君希望自己再也不要遇見這束目光。
獵驕靡在驚蟄這天的宴席上瞭解了細君府內的農藝師與鐵匠的技藝後,回到王宮內就下了一道旨令,命令伊列河的烏孫牧人跟著漢朝農藝師學習耕種,命令巴爾喀什湖附近的黃烏孫工匠跟隨漢朝鐵匠學習鑄造。細君則因為受了主簿王獲的指引,適時便會請獵驕靡與她會飲,又常給一些宮庭權要送去一些絲綢、漆器和錢幣,許多見風使舵的烏孫貴人因此都小心地閉住了嘴巴。
【13】天鵝
春天,消融的冰雪潤濕了整個伊列谷地的草地,從烏孫夏宮出發,沿著特克斯河的一條支流往北,出了山口,特克斯河便匯入了伊列河。兩條大河的交匯處,是一片廣闊平坦的草灘。這裡是烏孫王室的領域,是一片誰看了誰都會眼饞的牧場,大河在一望無垠的草地上蜿蜒向前,整個草原像一個輕輕哼著歌謠的老祖母,柔和而安詳。當年獵驕靡迎娶細君的聘禮,一千匹烏孫駿馬,便是從這片牧場上挑選出的。
天漸漸暖和起來,草木一天比一天鮮亮,空氣裡充滿了浪花般的清涼與歡快。尚食監圖克陶提議細君出去走走,一個冬天的鬱悶與愁腸讓她本來單薄的身體變得輕飄如羽。侍女芒兒服侍在她的左右,也不免覺著無趣和壓抑。細君最初幾乎沒什麼興致,是因為察覺了芒兒在聽到這個建議時雀躍的表情,才略微受了些感染。她抬起頭,看了看窗外。事實上,來到烏孫快半年了,她還沒有走出宮室之外三十里的地方,都是因為那些高山和草地看起來過於無限,才使她退卻和躲拒的。
圖克陶特意為細君此次出行選出幾位敏捷的女騎手與她同行,又在王室馬廄裡挑了一匹溫順的粟色溜蹄馬,並用絲帶裝飾了馬籠頭,以備細君學習騎馬之用。有這麼多人陪著她遊玩,身體也沒有什麼不適,細君似乎說不出不去的理由了。
到了特克斯河與伊列河的交匯處,天地頓時廣大,那種畏懼感再一次撞擊著細君的胸腔。從輜車下來的一刻,細君不敢走動一步,她完全相信這樣的天地裡一定居住著什麼神明,她生怕自己的渺小會觸犯了他。
魚鱗片的雲絮呈擴散狀傾灑於整個碧空,不疏不密,彼此間留下了極有規律的空間,朝聖般湧向一個方向。細君覺得它們很像家鄉的小船,被風輕輕吹往遙遠的魚群。
細君下榻在一個立著十來頂氈帳的小聚落。此地為烏孫王室常來度假的地方,所以吃穿用度極為周到。聚落位於一面平緩的綠色山坡上,身後是波紋般細碎的青丘,不遠處,青丘順著地勢迤邐向上延伸,直至天盡頭的連綿雪峰。這片風景,的確比特克斯河南岸的夏宮四周要開闊多了,尤其所面臨的河水,緣於河道拐彎,綿延成了一片平靜的湖面。
第一天黃昏之前,細君從窗下細看,突然望見了湖面上的幾隻白色飛禽,其中兩隻正側著身子低低滑翔,巨大的翅翼被夕陽鍍上了一層緋紅。細君的眼睛不夠好,又因為氈窗窄小的緣故,她無法看得更細。後來她情不自禁走出了氈帳,一邊走一邊想:這大概就是烏孫人所說的天鵝吧,它們飛來已經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