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孫 第14章 放牧伊列 (2)
    獵驕靡被眼前神異的光澤所折服,興之所致,突然決定就地安營。隨行的右都尉索班聽到命令後,心裡突然著了急,他像旗桿一樣瘦長的身影在夕陽下焦急地晃來晃去。七日前從赤谷出發時,他便已經向烏孫王獵驕靡發出邀請。

    作為巴依托克部落的一名頭領,索班當然希望國王在經過他的親族領地時,能夠留步下榻或者吃頓豐盛的飯菜。為此,在出發之前,他便派出兩個傳令兵通知位於阿克喬克草原的巴依托克部落首領,讓他們為國王聖駕的到來早早準備好餐宿。捨中大吏奢加則從另外一個角度提醒獵驕靡:昆莫陛下,處於對您安全的考慮,咱們不妨再往前走上一個時辰,巴依托克部落的牙帳就快到了。

    奢加,難得我有這樣的好興致,你難道看不出來?我有多長時間沒出來走走了,赤谷城的四周充塞了各種各樣混濁的氣味,奶粥、馬腸、薰肉、馬糞、人的嗝氣、炊煙、泛潮的氈毯、舔胎衣的母羊,對了,還有那個漢朝使節帶來的絲綢,你聞不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摻在一起的氣味嗎?它們攪得我胃口越來越壞。你再聞聞此刻你正呼吸的空氣,它不會把你暈染成任何顏色,但是能洗乾淨你身上的全部髒東西。別以為我忘了右都尉索班的邀請,我還沒糊塗到那個程度。今晚就在此地安營,我已經很久沒有聞到真正的草原氣息了。你差人去巴依托克部落報個信,說我回來時一定去看看那些靈巧的工匠。記住,不准透露我們此行的任何消息。

    晚風中的獵驕靡連帽子也沒戴,他花白的頭髮在雙耳之下編成了兩根一指粗的辮子,他的服裝更為簡便,一件褐色黑紋對襟長袍上幾乎未有任何裝飾,全身裝束裡,唯有腰帶盤扣上一個雕著虎紋的圓形金飾,以及左手中指上一枚碩大的鑲著紅寶石、刻著魚子紋的金戒指能夠顯示他非同一般的身份。

    翌日天還未亮,烏孫國王獵驕靡的衛隊已經拔營起程,衛隊悄無聲息地走著,儼如一隻悄然滑行於天幕的大鳥。

    遠處白色的山巔在朦朧的晨曦裡若隱若現,善於浮想的人會因此而記起那些久久不滅的夢境。很快,衛隊進入烏孫國內著名的夏牧場——阿克喬克草原。從險峻的阿拉套山下來,阿克喬克草原舒緩的地形好似一張柔軟、厚實的綠絨毯,一當馬匹走上這樣微微起伏的大草甸,它們的呼吸也變得和草地一樣安詳、柔和。

    曙光淡淡地升起來,一點點揭開蒙在牧草上的那層透明紗帳,牧草一片比一片更鮮亮,直至翠綠的光澤浸滿每個人的瞳仁。五月剛剛來到,所以,進入夏牧場的牧民僅是少數。衛隊右前方,有兩頂不大的白氈房。順著一片平緩的草甸望過去,十幾匹烏孫馬走下一面小山坡,心滿意足地跟在主人身後,吃了夜草的母馬才能擠出更多馬奶。不一會兒,隨著幾聲吆喝,一群由三五隻山羊帶領著的綿羊群走出了羊圈,那些山羊是領隊的高手,有了它們,牧民可以放心地在家裡操持別的生計。炊煙升起的時候,起糞的人已經拿起木叉走進牛圈。這是草原清晨平常而普通的一幕,必須要這樣日復一日、永無止盡地開始,一戶牧民才能得以生息。

    晨曦下的草原沁著涼意,烏孫王獵驕靡披了一件天鵝絨做面的水獺皮斗篷,情緒很高地坐在他的鑲金馬鞍上,臉上洋溢著一片沉醉之色。他的那匹黑額寶駒剛剛成年,性情十分溫馴,每走一步,閃亮的皮毛都會在週身激起一圈光波。

    長途行軍反而使年過六旬的烏孫王獵驕靡精力大好,這天清晨,他執意要自己騎馬。豐饒的阿克喬克草原,以及牧民們一日之晨的勞作帶給他一種嶄新的意志,如同遠方滾動的春雷,擊撞著他已經開始枯敗的身軀。他下意識地深深呼吸,彷彿吸進的不是空氣,而是一股能夠使他重返青春的力量。獵驕靡這樣暗暗激勵著自己,似乎不再為邊境愈演愈烈的爭端而憂慮。但是,當一抹玫瑰色的霞光滲出雲隙時,他突然又為自己如此需要外力援助以重拾信心,從而又萌生了一絲消沉。

    朝霞映紅草原的時候,他的目光重又變得凝重、多慮。衰老,除了意味著軀體的衰落,也意味著從前那些箭失一般刺向前方的意志,突然鬆弛下來,突然起伏不定,猶如被大風吹倒的牧草。然而,獵驕靡又是固執的,彷彿要和自己較勁,他不允許被人看出衰老已經纏上了自己,於是,不假思索下了條命令:衛隊必須在第二天黃昏趕到克普恰克部落位於福海左岸的牙帳。

    獵驕靡趕到柯柯衣大帳時,素宛部落的二個千夫長毫無察覺,聽到衛兵急匆匆來報,其中一位一口噴出剛剛喝進嘴裡的馬奶酒,而另一位正趴在女人的身體上開始行樂。後者恰好給獵驕靡撞了個正著,只好半裸著身體跪在獵驕靡的腳下。

    夕陽西下,最後一抹天光褪盡之前,獵驕靡前去看了看被捆在木柱上的柯柯衣。除了被捆麻了手腳,柯柯衣幾乎沒受更多的苦。看來,那兩個千夫長是懂得尊卑的騎士,無論如何,處置一位部落首領遠非他們所能為。

    柯柯衣,一個首領如果不能保護他的部眾,他會有什麼結果?

    昆莫陛下,就是您砍了我的頭,也改變不了大祿殘暴的本性。

    一個火星能燒掉整個草原,你本可以早早制止這場爭端。你是個失職的首領,你繼承了你父親的財富,卻沒繼承他的赤誠。但凡你多一點責任心,為你的部眾以及烏孫的未來想想,事情都不會發展到這一步。

    僅僅是幾匹貪吃的馬,誰的草場沒讓別人的牲畜偷食過呢?而且,您把最好的草場都分給了別人。

    塔爾巴哈台山是烏孫北方邊境,當年我把克普恰克部落安置在這裡,完全是因為你父親的忠誠和英勇,有他踞守在烏孫北境,北邊的呼揭國以及他們的主子匈奴就不敢靠近我們。看看你現在的這副模樣,沒有丁點兒你父親的影子。聽說你喜歡在女人的身上刺字,我看啊,你需要在你的心頭刺上'羞恥'二字。另外,不許你再提草場好壞之事,你搬著指頭算一算,每年我補充給你多少頭五畜,而你,既沒有把這些五畜分給牧民,也沒有把它們換成一隻精銳的軍隊,你讓狡黠的商人把它們全換成了那些不中用的珠寶。柯柯衣,別以為你做的事我不知道,天神會通過各種方式將你的所作所為告訴我,告訴每一個人,如果不是看在你父親布則克的面子上,我早就把你趕出克普恰克部落的牙帳。要知道,克普恰克並不缺少忠勇的騎士。現在,你給我聽好,在大祿到來之前,你老老實實呆在這裡反思。

    【3】協商

    大祿極不情願離開了他在瑪納斯的宮帳。總有一些無法預料的變故將人拖出安適之鄉,彷彿只有紛亂和衝突才具有更強大的力量,足以推動時光浩瀚向前。大祿急著了結爭端,所以只帶了20個貼身侍衛,騎著快馬,一路揚塵疾馳。

    第一晚他們宿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緣的一片檉柳林裡。五月,檉柳剛剛開出粉色的花,細密的花序浮在枝條上,猶如一層淡粉色的煙霧。

    大祿有意避開那些貴胄的氈帳,為的是獨自覓個清靜。接連七日的喧囂壅塞了他的身心。處於一種本能的需求,他想使它們離開他的身體,好讓頭腦騰出一片空地,想想柯柯衣的人頭落地之後,會帶來怎樣的不測。

    天光泯滅之前,他們生起了火堆,每個人都吃著最簡單的食物,黍餅、奶酪、清水。簡單的食物亦有助於頭腦清醒。想想看,這真是一件奇異的事情,食物——這種最最物質、具象的事物,卻供養了一個無所不包的精神世界,一位王者的雄心,一個賤民的渴望,一匹馬的沉默,全是些沒有形狀的虛幻之物。魯莽的大祿當然無法參悟這些奧義,他只是粗淺地感受到了多日來不曾體驗到的一種清晰,他的目光因此可以在沉靜中朝著一件事物的深處推進。

    晚風滌蕩著草原,從不可估測的黑暗中帶來牧草的歌吟。大祿靠在一頂三角帳篷的最裡端,氈簾向外翻起,剛好能夠使他直視五月的夜幕。大祿一邊修著鬍鬚,一邊凝視著帳外黑暗中的黑暗:一切未知都藏匿於其中,過於與未來的時光,父王獵驕靡的偏心,他的男孩的命運,以及柯柯衣在此之前刺痛他神經的那些話語。一切都在其中,不給他堪破這些機密的希望。

    想到獵驕靡甚至不願與他商議政事,大祿不由得產生了若許頹意。比起立岑娶為太子,這是更令他產生挫敗感的一件事。大祿無法迴避浮沉在他心內已久的一件事:他似乎永遠地失去了獵驕靡的信任,他似乎就是一個覬覦王位的篡奪者。父王獵驕靡把他支得遠遠地。到邊境上去吧,那裡更需要你。大祿不明白,父王從何時起開始像提防一個賊一般提防起了他。在十幾個王子裡,唯他三者兼具遺傳了父王的容貌、體魄和雄心。如果父王允許,匈奴能從別人手中搶來的東西,他可以為烏孫搶來,他比烏孫國裡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怕匈奴人。可是父王不僅接連不斷砍削他的銳氣,並且,從不給他任何發表意見的機會。他因此永遠是一個位居其次的服從者、執行者。看看議事大會上都是些什麼人吧,一群既無膽量、亦無謀略的詆毀者、諂媚者,他怎麼會連這些蠢貨都不如呢?

    大祿的思緒又一次闖入內心的窄巷。

    事實上,大祿一直在尋找一條能夠證實自我的途徑,他當然知道,蠻幹既是最簡便和痛快的,但也是最危險和短暫的。兩年前,他帶著一千精兵前往赤谷興師問罪,確實成了獵驕靡戒備他的口實。而這一次,大祿想:怎麼說都不是我挑起的事端,我只不過在保護我的牧場和部眾。至於柯柯衣的小命,那都是次要的事,這些無用的傢伙,活著太多餘了。但是,有件事一定需要查清,柯柯衣受了誰的指使?總不會是那個牙都沒長齊的岑娶吧,他才七歲,我打個噴嚏都能把他吹出幾丈遠。那個藏在背後的毒蟲是誰呢?

    夜深了,風已沾上了潮氣,連馬匹打出的響鼻都濕碌碌地沉悶起來。新生男孩的喜悅,路途的顛簸,以及持續湧來的怨懟,終於使大祿驕狂的內心疲憊不堪。他斜靠在一塊花毯捲成的靠墊上,左手扶膝,很長一段時間都睖睜著不動,後來嘴裡咨嗟了一陣,末了,垂頭搭腦,呼呼睡去。

    第三天清晨,在烏倫古河淡淡的水霧中,大祿一行遇見了從柯柯衣牙帳中跑來給他報信的一個騎士。在烏孫國,凡是參加軍事行動的戰馬,都會高挽馬尾,並佩戴區別於敵方的標記,報信的騎士走近時,大祿一眼認出披掛在馬腰上的一面繡著""形標記的三角旗,那是素宛部落的標記。

    烏孫王獵驕靡沒有讓他的親兵阻止這位偷偷跑去報信的騎士。讓大祿提前知道他的到來沒有什麼不好,至少能使大祿明白一個不爭的事實:他的所作所為永遠不能逃過烏孫王的眼睛,烏孫王永遠會先他而掌控事件的局勢。除此,獵驕靡還有另一番考慮,大祿得知了他的到來,一定會在來路上更妥善地安置自己的情緒與說辭。這其實是給他們父子之間一個緩解衝突的機會,倘若大祿一無準備地見到獵驕靡,難保不會有過激的言行,而他,既作為一個父親,又作為一個國王,難免會為此而陷於親情與律法的兩難裡。

    確如獵驕靡所期望,大祿聽到國王先他而到的消息後,心裡先是一驚,眉頭接著緊蹙起來。他下了馬,一個人牽著坐騎走到河岸旁,乘那匹雪青馬吃草飲水的當兒,他快速銓度著自己的處境。烏倫古河緩緩的水流安撫了他那顆易於狂奔的心,大祿呼出一口長氣,而後深感自己無法跨越父親投在他生命上空的那片陰影。

    柯柯衣位於福海左岸的牙帳像迎風的絲帕,斜長地排布開來。大祿徑直來到了獵驕靡所在的氈帳,一頂6個大柵欄的高大穹廬,奢華如同王宮。氈帳四周,拂動著烏孫王獵驕靡的麾旗。

    大祿,我剛接到消息,說瑪納斯幾天前的歌聲能讓鳥兒在羊背上做窩,祝賀你啊,得了一個健康的男孩,願他像太陽一樣光芒照人。

    感謝父王,托您的福,他比一頭小牛犢的胃口都大,乳母沉甸甸的****每天都被他吃得只剩下兩隻空皮囊。

    新生禮做得都周到吧?我是才得到的消息,回赤谷後,我就讓人給你送份厚禮。

    長明燈點了七天七夜,四方賓朋都喝了馬奶子酒,唱了吉祥的歌曲。一切都好。

    瑪納斯的上空迴盪著吉祥愉快的歌聲,可是克普恰克的上空卻傳出牧民的驚叫和哭嚎聲,大祿,人們的歡樂為什麼不能像春天一樣,漫延在烏孫一無望際的草原上?

    回稟父王,山有陽面與陰面之分,人有勤勞和懶惰之別,草原上,沒有哪一頂氈帳能夠永享歡樂。

    那麼,作為一位統領部眾的首領,他能為人們的歡樂做些什麼?

    父王,柯柯衣助長那些偷竊者的氣焰,他還要從我這裡找回什麼公平,而我,從不欠他什麼。

    大祿,難道只有這一種解決問題的辦法嗎?你知道這次死了多少牧民?部族之間又結了多少仇恨?匈奴人可是等著我們亂成一團呢?

    父王,如果我不做些什麼,我的部眾就會罵我是個窩囊廢、膽小鬼,連自己的牧民都保護不了的首領是要受到嘲笑的。

    大祿啊,你的問題不是膽怯,而是膽子太大。大到時不時地逾越自己的界限。你這次來,恐怕不是單單為了柯柯衣的人頭吧?

    大祿臉上已有惱怒之意,他梗著脖子沉默了片刻,末了,一橫心迎向獵驕靡淺藍色的凝聚著諸多涵義的眼睛。

    回稟父王,我想知道柯柯衣到底受了誰的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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