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處燃燒 第3章
    七年的光陰,竟然沒在她心裡形成距離,實在讓我匪夷所思。

    晚上,除了去旅館裡的歌舞廳唱歌跳舞,主要是進咖啡屋、茶坊、音樂吧,進音樂吧的時候,附帶喝一點洋酒。我這才發現,小羊的酒量是很大的,她以前滴酒不沾,現在幾乎成了一個女酒鬼。

    有一次,服務生剛剛把兩杯昂貴的咖啡送來,小羊突然問我:"還記得我倆第一次進咖啡屋的情景嗎?"

    當然記得,不過那是一次讓人羞愧的記憶。

    我跟小羊是在火車上認識的。也就是說,我們戀愛的起點是在路上,扎不下根。跟我戀愛之後,小羊無心唸書,把絕大部分精力,都用來給我寫情書,成績直線下滑。沒有人能勸阻她,直到被她恨鐵不成鋼的父母趕出了家門。這正是小羊所需要的,她徹底離開州城,到了我居住的城市,跟我一起,偷偷摸摸地過起了小情人的生活。

    說起我倆第一次進咖啡屋,那時候,我身上只有三十塊錢(這是我所有的資產),我帶著小羊走進一處燭光搖曳的迷宮,喊道:"來兩杯咖啡。"侍者立即送來了,說這咖啡的名字叫"維納斯的夢"。這名字真好聽,我倆在一片融化的溫馨之中把維納斯的夢喝了下去。誰知事後結帳,每個夢十六元,共三十二元,我把所有的資產付出去,也還差兩元。小羊比我還窮,她分文不名。我倆的生計全靠我在一家雜貨店裡做小工維持——我父親也提供一點生活費,可那只是個名份,少得難以啟齒,小羊則躲在我們簡陋破敗的租房裡,專心致致地當她的小女人。服務生一眼就看出了我們的窮相,請示經理,是不是扣下我們的一件衣服抵債。經理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姐,走過來,上上下下地看了我兩眼,又上上下下地看了小羊兩眼,大度地說:算了吧,不過就兩元錢嘛!我跟小羊走出來,立即放聲大吵。我們將有好幾天時間找不到飯吃,我們都從那經理的目光中讀到了施捨和鄙夷,更何況經理比小羊漂亮,那一雙動人的大眼睛輕輕一閃,燭光也羞愧得搖曳不定——還有她脖子上那副粗大的項鏈,狗鏈子似的富貴逼人!

    "那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小羊幽幽地說。她的每一根髮絲裡都透露出傷感。

    不是很好嗎?我說,漂泊不定的貧窮生活畢竟是人生的缺陷。

    "不,"小羊反駁道,"你盡可以這麼認為,因為你已經被你的妻子養在籠子裡了但對我而言,那才是真正的生活。"

    我不知說什麼好。

    "那樣的日子"小羊又說,"可是,在這之前,我是抱著希望的。"

    她望著我,目光裡閃著火星。

    這是一家設計別緻的咖啡屋,每一個包間裡,中部挖空,桌子放在坑裡,桌面與栗木地板齊平,凳子也設在坑裡,很矮,坐上去,只有一顆頭高出地面。如此一來,我們的整個視野,都集中在對方臉上了。她的目光格外灼人,但我不能退縮,我只能迎上去。我說:"不談這些好嗎?"

    她的神情一黯,有了發作的跡象。

    好在服務生及時敲門,送來一包"白玫瑰"瓜子。

    小羊摸出五十元小費遞給了服務生。

    服務生連連稱謝,並含糊其詞地說:你們好好玩,不會有事的。

    可是,我們都沒了情緒,"白玫瑰"封也沒開,就離開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小羊哪來那麼多錢呢?幾天來,所有的消費都是她埋單,她隨便往手袋裡一摸就是一札,全是大額鈔票,付款時候的那份從容,證明這些鈔票不過是大海之一滴。

    回到旅館,通常是進她的房間。州城就好比一艘在大江裡航行的船,513就是我們的船艙,是我們的家。我們總是帶著一瓶清酒回來,洗澡之後,就坐下來對飲。酒味甜絲絲的,微微刺喉。這恰恰對應了我們的心情。

    在這樣的氛圍裡,妻子離我遠去了,她像被波濤帶走的吼聲,開始如雷灌耳,之後變得縹緲起來,最終化為虛無。

    我不知道小羊的丈夫在她心裡,是否也是如此?

    自責是免不了的,可這道德的最後一道屏障,也被滾滾江水沖毀。我正處於空茫和虛假的生活之中。我不止一次地說過,在虛假的生活裡,沒有什麼比輕率是更合理的選擇了。

    一切都任其自然吧。

    喝罷酒,我們就躺到床上去。短短幾天裡,她****所起的變化讓人吃驚,密集的靜脈血管奇跡般地消失,彷彿棄惡從善的女巫,把自己美好的一面袒露到陽光底下。我情不自禁地想:她丈夫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有什麼權利不盡起碼的夫道,甘心把自己的妻子流放到荒郊野外,讓其自開自謝?

    我覺得自己正向深淵墜去,想抓住一根從懸崖裡斜伸出來的樹枝,怎麼也抓不著,便產生出置生死於度外的達觀和泰然。小羊說你怎麼像一團藥棉?她說得對,但我無能為力。

    不過小羊還是格外滿足,她說:"我的華強終於歸還給我了。"

    我們在不同的道路上走了七年,她以為這麼做一次我就成為了她的俘虜?

    小羊哭起來,一發不可收拾。她知道事實上我已經不愛她了,而且早已如此。女人的性器是她們探測愛情最敏感的觸覺。她越哭聲音越大,發展到最後,她摔碎了兩個酒瓶。

    我穿好了衣服,也勸她把衣服穿上,她拒不聽從,還大喊大叫:"穿不穿衣服是我的事,有你什麼相干?我裸著身子跑到大街上被人強姦了,跟你也沒有關係!"

    我相信整個旅館的人都聽到了。

    那一夜我受盡了折磨。小羊把酒瓶摔碎之後,就撿起一塊玻璃片,一刻不離地拿在手裡,若有所思地看著另一隻手腕上的動脈血管。事情已經惡化到這一步,我當然不能離開。說真的,我感到恐懼,我想起樓下放在我枕頭上那部小說,覺得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操縱我們,要把小羊逼瘋,把我逼死。

    小羊看出了我的心思,斜睨著我,嘲諷地小聲說:

    "即使我死了,也與你無關,你怕什麼?"

    我本能地打了一個寒顫,"要死,我們就一起死好了,"我虛弱地說。

    小羊大笑起來,笑得渾身發抖。

    這個旅館甚至整座城市,在她的笑聲中變成傾圮的廢墟,變成荒涼的墳場。這個愚蠢的女人,她總是以破壞真實的生活圖景為己任,誇張地否定她前一刻還嚮往和傾慕的東西。

    我已經豁出去了,看她笑成什麼模樣。

    冷漠是一劑良藥,她的笑聲很快瘖啞,轉化為抽泣。

    "你不該來的,"她說,"我們都不該來。"隨後,她進浴室洗了把冷水臉。

    出來之後,不快和歇斯底里已蕩然無存,她臉上沐著春風,抱住我的脖子,曼聲說:"親愛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相信我不是故意的你能原諒我嗎?"

    我的脖子像段被列車輾了一個世紀的枕木。

    "說,說你原諒我。"她抓住我的頭髮,搖來搖去。"你不說,我就不放你回去睡覺。"她噘著嘴,以撒嬌的口吻說。

    她補充的這一句使我有一種獲得大赦的解放感,同時也讓我提高警惕:如果我此時說原諒她,她一定會怪罪我是想擺脫她回去睡覺,說不準又會攪得天翻地覆。我耍了個小手段,說:"我不睡覺!"

    這顯然讓她高興,她心疼地說:"那怎麼成呢?明天我們還得好好地玩一天呢,不睡覺怎麼成?"她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口,笑笑地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就原諒我吧。"

    "我原諒你。"

    她雙腳一蹦跳了起來,隨後往床上一倒,拉過被單蒙住了整個臉部,快活地說:"我睡了,我不管你了。"

    我看了她一眼,輕輕地拉開門,走了出去。

    05

    我疲倦極了,可是怎麼也睡不著,幾天來一直糾纏著我的疑問揮之不去:小羊怎麼說她沒有男人?她早已結婚,她的丈夫還健康地活著,這一點確定無疑,有一次我給小羊打電話,就是她丈夫接的,他的聲音聽起來雖然缺乏個性,卻有一種閒適和滿足,很世俗化,卻適合大眾的口味,任何人聽來都會喜歡,都會認為他是一個豁達開朗的人。他當時說:請問找誰?顯得彬彬有禮。我煞有介事地問道:是沙小羊家裡嗎?我找沙小羊小姐。噢,真不湊巧,小羊剛剛出去了,我是她老公,有什麼話需要我幫忙轉告嗎?我說不了,我是小羊的同學,多年不見,最近才知道了她家的電話,問問好。他對我表示感謝,請我把電話留下,待小羊回來,讓她打給我。我說免了吧,我是天南地北到處亂跑的流浪漢,又不喜歡帶手機,有空再給你們打。他嘿嘿一笑說:那就再見了,祝你一切順心。我至今還記得他的笑聲,顯得特別的溫厚親切。這是生活在幸福之中而且寬宏大量的人才會發出的笑聲。我猜想他很愛小羊,小羊也很愛他,他們的日子平穩而富足,可小羊怎麼會說自己沒有男人?而且,她枯萎的身體有力地證實了這一點。

    如果聰明一點,我就不應該想這些,尤其不要奢望從小羊的嘴裡探聽她男人的情況。可是,我一直在尋找一條進入小羊內心世界的秘密路徑。我不知道那個溫厚親切的男人在什麼地方冒犯了小羊,致使她或者自殺,或者殺他。我努力搜尋著這幾天小羊提供給我的零星信息。很明顯,小羊已有了嚴重的神經質,她就像一把斷了弦的豎琴,要麼不叫,要麼就發出單調的尖銳刺耳之音。我又想到了小羊背上那些黯淡的疤痕,未必這是那個男人留給她的?

    一絲朦朧的光線照進來,可剛剛透過厚厚的窗簾,就成了強弩之末,因此屋子裡一片漆黑。我再一次想起了我從未見過的大海,我疲乏的身軀是大海上一片腐爛的木槳,曾經被人握在手裡,希望借助我渡過烏黑的波濤,可是,我在與波濤的較量中失敗了,脫離主人的手掌,被遺棄在海面上,哪怕是一尾死去的鱟魚也比我珍貴。那麼,那雙握住我的手又是誰的呢?是小羊的,還是妻子的?

    篤篤篤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小羊又來了。她穿著一襲米黃色睡裙,身子一滑就溜了進來。我覺得她是一尾魚,鑽進了暗沉沉的海底。

    我問道幾點了?

    "一點。既然沒睡著,為什麼不開燈?"

    "開了燈不是更睡不著嗎?你也睡不著?"

    "睡得著我就不下來了。"

    我在想:小羊睡不著的這段時間,她腦子裡思謀些什麼?

    "把燈打開吧,"小羊說,"我們盡量多呆一會兒,想到再過一天我們就要分手,心裡很難過。"

    我扭亮了床頭燈,雙手舉起,讓她能順利地鑽到我的腋窩底下。

    可是她沒有鑽,而是把枕頭輪起來,頭部高高地枕在上面。

    那部放在枕頭底下的小說露了出來,血紅的封面在凌晨的燈光下乾澀而凝重。

    小羊瞟了一眼,並沒在意,靜默片刻,突然說道:

    "我還不知道你妻子的名字呢。"

    我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知道了又怎樣呢,還是不知道的好。"

    可是她偏偏要問個明白。

    "草菁,"我說,"她叫草菁。"

    "多好聽的名字"她喃喃地說,"我可以想像出她的樣子了。"

    "不,你想像不出來。"

    "她一定長得很清秀,很文雅,渾身發出醉人的香味"

    "我說你想像不出來。"

    她並不想知道實情,而是皺著眉頭說:"這樣的女人,只有藍天和原野才與她相配,華強,你"她看著我,因為選擇不出一個恰當的詞彙,嘴唇微微地抖索著。

    "我們不說這些好嗎?"我覺得小羊侵犯了我,心裡很惱火。

    "你不想知道他的名字?"

    "不!"我說,隨後補充道:"我無所謂。"

    小羊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沫,做出無所事事的樣子,拿起了枕邊的書。

    我的神經莫名其妙地悸動了一下。

    她看著書的封底,那上面有極其誇張和煽情的內容提要。

    我緊張地注視著她的眼神,發現她的目光像荒野上的一把火,熊熊燃燒,可很快就熄滅了。她的面色呈現出一片死灰。

    "這是一個陰謀!"她的聲音厲害地顫抖,"這是一個可怕的陰謀!"

    我盡量使自己平靜,做出跟她討論小說的架勢,說:"你的意思是那個女人,那個把青嚇瘋了的女人,根本就沒被淹死?"這正是我一直在思索的問題。

    她不回話,胸脯大起大落。

    "她為什麼要在深更半夜闖進青的屋子?"我又問。

    "誰知道呢,"小羊幽幽地說,"既然是陰謀,我又怎麼知道呢?"

    "據你的推測,那個女人跟青是什麼關係?"

    "只有一種可能,"小羊眨了眨眼睛,強調說,"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我懂得她的意思,並且企圖把這層意思表達得更明白,"那個可怕的女人是不是受了另一個人的操縱,才做出這極不道德的行為?"

    "是的,是這樣不會有第二種可能了。這書真讓我受不了,你怎麼喜歡這種書?"

    "一個朋友寫的。"

    "你的朋友?"

    "不,我妻子的朋友。"

    小羊默然片刻,問道:"男人還是女人?"

    "不知道,我從沒見過。"

    小羊看了看封面,那上面印著作者的名字:肖也許。這是一個中性名,分別不出男女。

    "你妻子也是寫小說的?"小羊又問。

    "我已經告訴你了。"

    小羊不說話了,沉默很長時間才說:"這是一個陰謀"

    我把書從她手裡接過來,翻身下床,放到我的旅行包裡。

    我們都毫無睡意,沉浸在詭秘的氛圍之中。

    天剛露曉,我們就起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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