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說明自己的身份後,我以為那個女人會感到吃驚的,還可能竭力否認她是我要找的人。可是不,她帶著母性的溫情,撫摸著我的頭髮,說我長得像我的媽媽。她的手像大雪之後的陽光,使我對她的憤怒在可怕地溶化。我最終強打精神,把她的手打開了。我明說我是來找她報仇的,我的目的就是一個,就是來跟她的老公糾纏不清,像她破壞我們的家庭一樣,徹底瓦解她的家庭!"
說到這裡,易容難以自持,雖然嘴不停歇,但語無倫次,結結巴巴,我只能用我的語言,加入適當的想像,把她的話連串起來。
桑娜聽了易容的話,一點也沒感覺到痛苦。她面色平靜,慢騰騰地在圈椅上坐下來,示意易容坐在她身邊的轉椅上。桑娜已經發福了,雍容華貴,儀態萬方,眼睛裡放射出柔和的光輝。對這樣一個女人,即便對她懷著刻骨仇恨,在那一刻,也無法拒絕她,因為你沒有拒絕的力量,你就像被她的目光剝得一絲不掛,心甘情願地接受她的光輝的沐浴和母性的愛撫。
易容聽話地在她身邊坐下了,桑妮把手放在她的肩頭上,輕輕地摩挲著,無盡的往事,通過易容這個新生命傳達到她的指尖。她的眼裡,終於泛出聖潔的淚光。
"孩子,"她說,"你做得很對,我很欣賞你這種性格。換了我,也會像你這做的。可是真對不起,我沒有嫁人。我心裡一直裝著你的爺爺,所以沒有嫁人。你聽了一定會更加恨我,更加瞧不起我,可事實是這樣的,我不能對你說假話。"
"你心裡裝著我爺爺,可是你把我們家害得多慘你知道嗎?"
為了盡量表達自己的憤怒,逃脫自己在這個女人的愛撫中變得軟弱,她是歇斯底里吼出來的。
桑娜一點也不著惱,臉上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這個女人,在幾十年純淨的懷想中變成了一尊佛,無論生活中發生了多大的變故,也波瀾不驚。
"我知道孩子,"她說,"所以我稱讚你做得對。"
易容使盡平生的氣抗拒著。她抗拒的是什麼,自己也無法說清。她只模糊地感覺到自己抗拒的不是一種物質,而是一種心境,一種氣氛。其結果是,她越是抗拒,越是滑入深淵。她的激憤消失得無蹤無影,心底裡鋪上了厚厚的草坪,連穿越而過的小溪也看不見影兒,只把輕柔明麗的歌唱傳進她的靈魂。
她完全平靜了,以商討的口氣問道:"你怎麼愛上我爺爺的?他長得一點也不英俊,而且比你大那麼多,比你矮那麼多。"
女人笑了,隨後說:"那些是你們這一代女孩子的標準何況,我那時候年輕,不更世事,在你爺爺之前,雖然團裡有許多青年演員對我表示好感(我跟你母親一樣,是男人們爭相取悅的對象),但沒有一個像你爺爺一樣用那樣的目光看我。我是被你爺爺的目光征服的"女人陷入沉思,許久才說,"那目光裡,有一種被憂鬱包裹起來的東西,柔軟而又堅硬孩子,你現在也大了,我得實話對你說,男人有一副憂鬱的目光,對女人是有吸引力的,它首先衝破你靈魂的防線,然後到達你的身體,因此,當它到達你身體的時候,早就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我沒有經驗,我成了那目光的俘虜。自始至終,我沒有任何反抗的表示。"
"這麼多年來,你後悔過嗎?"
女人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像幕布似的關閉了那一段往事。當她把眼睛睜開的時候,已經從浸潤她的情緒裡走了出來。
"後悔當然,"她說,"從我接受了你爺爺目光的那一刻,就在後悔,我知道自己面臨的危險,不是為我考慮,而是考慮我和你母親的友誼,還考慮你的奶奶,她的生活那麼平靜,哪怕投進一粒塵土,也會攪擾得她靈魂不安,更何況是一枚炮彈。而我卻充當了那枚炮彈。沒有哪一個女人能夠心平氣和地去破壞別人的生活。然而,女人天生的缺點是一旦有了愛情,就不顧一切,對自己,對別人,都格外殘忍。我就是那樣"
易容陡地站了起來,她的憤怒重新點燃了。
桑娜隨後也站了起來,柔和的臉上顯出讓易容不敢相信的神色,就是她開頭說的:殘忍!
"你去找我女兒吧,"女人說,"她在重慶,名叫桑妮。她打電話回來說,最近她找到了男朋友,你去把她男朋友搶走,算是我的報應吧!"
那一刻,易容嚇得瑟瑟發抖。
"走吧,走!"
女人把她推出了門。
10
那一夜,易容一直講到天亮。
關於易容是怎樣找到桑妮的,又是怎樣插入到桑妮和冉帶之間,把桑妮逼得走投無路,我想讀者是感興趣的,而我卻不想糾纏。她們爭奪的對象,即使說不上是一個讓人噁心的男人,也絕對算不上男人中的上品,更何況我在其中充當了極不光彩的角色!不過,易容的一句話我可以公佈出來。她說,她的愛情就像杜鵑鳥下的蛋,放在別人的巢裡孵化,出殼之後,就把別人的兒女趕走了。
她的眼裡閃爍出快樂的光芒。
我想,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副泉眼,從泉眼裡冒出的水,有的苦,有的甜,有的冷,有的熱,有的渾濁,有的清冽,我們都只能憑指尖、舌頭和眼睛去辨別,去品償,至於它的源泉在何處,為什麼有了這些天地懸隔的分別,誰又真正清楚過?比如說我,就不知道易容說那句話的時候有什麼好快樂的。
易容驚慌失措地把我留住,並神神秘秘地以遞一張字條的方式與我約見,就為了告訴我這些?這一疑問,是在她天亮時離開之後我才產生的。她出門的時候,一再對我說:"你還是來上班吧,算我求你了。"她的快樂早已消失,顯得疲憊,而且帶著落寞的憔悴。她的淚水流了下來。
"好吧,我來不過,我可能隨時會離開。"
她走了。她沒有乘電梯,而是搖著高跟鞋,一步一步地下了樓。
到了公司,易容完全恢復了以前的樣子,我簡直難以想像她跟我談過一夜的話,曾經毫無遮攔地把她的隱秘的心思和經歷抖露給我。
我相信冉帶決不知道這些,也決不會知道易容根本就不愛他,而是把他當成會孵化的母鳥。易容沒給我說"你不要告訴冉帶"一類的話,但我會堅守這份無言的許諾。
冉帶依然很忙,但是,他對我的態度有了明顯的改變。他來公關部的時間比以前要多,如果易容和那個女子不在——順便說一句,我在公關部的地位和工作性質與以前完全一樣,基本上是一個門衛的角色,正是在這一點上,我不理解易容何以堅持把我留下——他會主動和我打聲招呼,我往往是沒有什麼話說,只是點頭或是模糊地"嗯"一聲,他站著遲疑片刻,做出尋找或等候易容的樣子,可我卻隱約地感覺到他是在磨蹭,目的是想跟我再交談幾句;找我說話,甚至是他來公關部的惟一目的。不過,這或許是我的自作多情,果真如此,冉帶完全可以把我請到他辦公室去,晚上也可以進茶樓咖啡館之類的地方。我依然弄不清他和易容是否履行了法律意義上的結婚手續,可是,自從桑妮從這座城市消失之後,他們之間的約束是很鬆散的,從易容能到我的屋子裡不慌不忙地呆一整夜看得出來,如果冉帶要請老朋友喝茶飲酒,我想易容也不會阻攔。
不管怎麼說,我對冉帶憐憫的情緒在不斷加深,他和我一樣,在兩個女人之間充當了悲劇角色,而他的悲劇似乎更深。我是為愛去追求桑妮的,而冉帶既不愛桑妮,也不愛易容,他自以為魅力無限,兩個女人都瘋狂地愛他,他也可以從容駕馭這兩個女人,其實,他只不過是一個死人的化身。易容沒告訴我她是怎樣在冉帶面前描述桑妮的,但我可以從她當時的表情判斷,她一定把桑妮說成了一個為往事而生活、為墳墓而生活的女鬼,因此,桑妮離開他數月,他竟一個電話也沒有,也拒絕跟我聯繫,半年之後,當他看見我還跟桑妮在一起的時候,才表現得那麼不能自持,並與那個陌生女人匆匆離去。冉帶說是張從武讓他"懸崖勒馬",我想只不過是托詞而已。
冉帶雖然做生意左右逢源,也決非不學無術,但他畢竟是愚蠢的。他最大的愚蠢是以為易容才真正愛他,他不知道,桑妮雖然沒把他當成冉帶,而是作為一段死去的故事,但畢竟是純潔的,她會全身心地投入,並在愛裡風平浪靜地老去。易容就不一樣了,冉帶在她眼裡,是一塊腐肉,如果放在路中間,她會掩鼻而過,可是,她沒想到這塊腐肉卻被對手叼走了,她對此不能容忍,於是不惜一切代價去搶了過來。搶過來的東西還是一塊腐肉!她遲早是會扔掉的,現在之所以沒扔,是因為她還不能確切地判斷桑妮的下落。
公司的規模越來越大了,不僅銷售的數量成倍增長,代銷的品種也多了起來。去年,這類代銷公司,在這條街上有兩家,現在,那一家被徹底擠垮了,呈一片蕭條肅殺的景象。凡是冉帶公司的職工,都被勒令不准從那家公司的門前路過,我以為是怕滋生事端,因為人的嫉妒心是可怕的,你發財了,他落難了,而他的落難卻與你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惡意中傷和大打出手的事情是時有發生的,可是,冉帶的意思不是這樣,他在隨後召開的職工大會上說,之所以不讓大家從那家破敗的公司門前經過,是怕帶來了他們的晦氣!因為自己的公司在競爭中取得了勝利,他的話鏗鏘有力,不像平時,總要穿透厚厚的一層唾沫才能傳出來;他還特意打整了頭髮,往常,他的頭髮隨意地搭在眉上,僅這一點,使他有一種學生似的純真,這天,為了確證他老闆的位置,突出他老闆的氣象,將頭髮後梳了,油亮亮的,泛著具有金屬質感的光澤,遠處看去,像他的頭上戴了一頂鐵皮頭盔。他不知道,這麼嚴厲地管束他的頭髮,使他的兩腮更加鼓凸了。我猜想,這副形象,一定更像易容的爺爺,如果桑妮在場,她會以怎樣欣喜的目光對他注視?
由於不順道,我以前從未見過那家瀕臨破產的公司,經冉帶這麼一說,我卻對它產生了興趣。這家公司,就像一部我早已熟知故事梗概卻從未翻閱過的書,它蕩氣迴腸的情節和無可挽回的落寞早已引起我的共鳴。按公司制度,我們午休時間是一小時,包括吃午飯在內,這天,我放棄了午飯,下樓之後,懷著急不可耐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向那家公司走去。十五分鐘之後,我站在一家理髮店門口,就可以看到街對面的公司情景了。
與我想像的景象大不相同。門面的裝潢,比冉帶的公司漂亮得多,不是虛浮,不是華貴,門楹上的廣告牌所召示的氣氛,帶著濃厚的懷舊情緒和遠離鬧市回歸自然的浪漫風情。這家公司的策劃者,顯然比冉帶更有"文化"。我覺得它不僅沒有倒閉的理由,簡直可以說喜歡上了它。
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才穿過馬路,到了那家公司門口。
大廳裡沒有一個人,也沒有別的東西,顯得空空蕩蕩。我略作猶豫,向裡走去。東邊有一間小屋,門窗緊閉,裡面傳出人聲。我站在窗下,靜靜地聽。
"那個女人太厲害了,"一個說。
"公司已經易主,再也不要說這些了,"另一個說,聲音很蒼老。
"一個女人吞併他,一個女人支持他,吞併他的女人玩不過支持他的女人,他媽的!"第三個說。
"總有一天,他會嘗到苦頭的!"第一個說。
"我相信這一天不會太遠,"第三個說。
"不要再聒噪了!"第二個大吼一聲。
屋子裡有拖凳子的聲音。我正準備拔腿跑開,裡面傳出壓抑的哭泣。
我固執地站住了。
"我們血本無歸啊!"是那個蒼老的聲音。
隨著這聲痛苦的吶喊,屋子裡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
整個大廈傾圮了。這時候,我沒有絲毫的畏懼,而是覺得沉悶,像五臟六肺都要從口腔裡擠壓出來。
在哭聲轉化了絕望的抽泣時,我離開了。
第二天,我再次走到那家理髮店門前。對面正進行改天換地的工程,門牌已經取下,廣告牌像流落民間的宮女,腳手架已經搭起來了,工人們正舉著尖利的鐵鏟,把這家倒霉的公司留下的一切痕跡,毫不留情地悉數剷去。
"他們要幹什麼?"我詞不達意地問冷眼瞅著對面的店員。
"淘汰弱者。"
店員回答得漫不經心,甚至冷酷無情。
"不,"我說,"我是問他們想改造成什麼?"
"夜總會。"
我轉過身去,選擇另一條路往回走。一路上,小屋子裡那幾個人的哭聲,就像我皮膚發出的味道一樣,總是擺脫不掉。隨後,他們那虛弱的對話在我耳畔響起。他們所指的那兩個女人,一個顯然是易容,而另一個,一定是像易容的影子似的跟隨著她的女子。雖然跟這個女子同在一個部門,可近一年過去了,我卻不知道她的名字。易容總是叫她"小何",到底是"小何"還是"小河",我弄不清。除了胖,她幾乎沒有一點能夠引起人注意的地方。我隱隱約約地覺得,她是冉帶派到易容身邊的奸細,而易容對此全無察覺,或者已經察覺,卻沒有辦法擺脫她。小屋裡的人所說的支持冉帶的女人,指的一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