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桑妮 第7章
    失業之後,我一點也不恐慌,雖然我在那家大公司算不得什麼人才,可在重慶要找出與我齊肩的人,也並非想像的那麼多。我生在重慶,長在重慶,讀大學在重慶,工作依然在重慶,對人文歷史持續不斷的關懷,讓我知道這個從碼頭發展起來的城市擅長什麼,缺少什麼。它以最敏感的皮膚感應著遙遠的海風,卻不懂得把自己的東西積澱起來。我準備稍俟休整,就再去找份工作。

    我的男同事講的那些故事,卻在我腦子裡徘徊不去。最讓我動心的,倒不是他與女同事和主任之間的情感瓜葛,而是他那位到南太平洋開旅社的朋友。數年前我讀過一篇小說,小說描述了一個著名畫家,為了靈魂中的故鄉,四十歲時拋家別子,獨自去了南太平洋的塔希堤島,生活在原始叢林之中。我知道我的男同事也是喜歡以小說消遣的人,他朋友的故事是編造的,還是偶合?我不大相信在重慶這塊地盤上還會產生出那樣詭異的人。那些人不論出身多麼卑微,地位多麼渺小,都有其讓人肅然起敬的偉大之處。由此,我又想到我的那位女同事,關於她的故事我是相信的,她的愛情如此不可理喻,卻那麼固執!這樣的愛情,讓大部分男人心痛,只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個男人才會滿足,事實上他也不會滿足,因為他毫不在意。

    我明白自己是在和一種東西抗拒著。它是一個人的名字:桑妮!

    桑妮離開我已經一年零好幾個月了,可我沒有她的半點消息。

    她會不會到南太平洋去了?

    乘現在暫時沒有事做,我計劃把女同事的故事寫下來。雖然我讀了那麼多書,其實我一點小說的知識也沒有。為了寫這個故事,我找出二三十本小說放在旁邊,一本一本地翻看他們怎樣寫第一段。千奇百怪,有的驚心動魄,有的平淡無奇,可哪一種開頭彷彿都不適合我的故事。我又調出自己以前寫的那些文字,看起來像醜小鴨,破衫襤褸,既蒼白,又可憐,大師們的小說再平淡無奇,也比我寫的光彩百倍。這實在是讓人痛苦的發現。

    我感謝我讀高中時那個手臂一揮就能畫出一個地球的文科班主任,是他不讓進入他的班,是他阻止了我踏入歧途,否則,我連生存的依據也沒有了。

    可是我如何阻擋心中的吶喊!這時候,我寫小說只不過是一個借口,是桑妮逼我走向既缺乏才華又缺乏經驗的道路。這一年多來,我是在混沌之中度過的,我自以為非常理智,非常寬容,其實無時無刻不在與不健康的情緒進行搏鬥。

    我放棄了寫那個故事的念頭。

    當我無事可幹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身體千瘡百孔,疲憊不堪。

    我謀劃著怎樣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一份工作。

    夜晚來臨,我走出空落落的屋子,想到外面混到後半夜,再回來睡覺。

    剛剛走到馬路上,就遇到了那個把愛情定義為"疾病"的作家張從武。見到我,他大吃一驚,"白天,你怎麼搞的?"他誇張地大叫著,"你怎麼跟殭屍鬼差不多?"

    見到他我是高興的,因為我生活中已經沒有了朋友。一年來,我記不起誰給我打過電話。何況,由於自己總是做作家夢,對真正的作家就有種油然而生的敬慕之情,儘管我常常毫不客氣地嘲笑他。

    "你見過殭屍鬼嗎?"我笑嘻嘻地問道。

    "怎麼沒見過!"他煞有介事地說,"你看這大街上的行人,我敢說有一大半是殭屍鬼!"

    夜風正起,樹影搖曳。我看了看身邊的朋友,他的串臉胡又長又亂。幸福從來與他無緣,可他不知是渺視幸福,還是根本就不知道人生中應該有這麼一段時光,決不提這個字眼。在他所有作品中,絕對找不出"幸福"二字。然而,他所塑造的人物,跟他本人一樣,似乎從來就不懂得憂愁。

    "看我幹什麼,我並不是殭屍鬼。"他說。

    "我覺得周圍只有你才像。"

    "那是你的眼光出問題了,我可憐的朋友,"他摟住我的腰,像摟著他兒子一樣親熱,"最近過得怎樣?有小崽兒了嗎?"

    我笑了笑,問道:"你呢?"

    他張開大嘴大笑,兩排堅強的牙齒使他渾身充滿了力度。"除了上帝強迫男人自己生兒子,否則我不會去造那個孽。"

    說罷,他不由分說將我向一家茶樓拉去。

    "我的家就在附近,就去家裡吧,我有好茶。"

    "不不不,"他連聲抗議,"凡是有老婆的人家,我都不願意去。男人談話的時候,她們坐在旁邊聽,即使一言不發,我也能感覺到她們想參與進來的強烈慾望,真讓人受不了。"

    "你對女人為什麼這麼反感?"

    "因為女人愚蠢!"

    "所有的女人?"

    "所有的女人!"

    "可有的女人比你我聰明一萬倍。"

    他驚詫地看著我,以不可救藥的語氣說:"白天,我沒想到你已經糊塗到這種地步。這都是愛情和婚姻把你害了。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胸懷大志的好兄弟,可你現在完全變了,變得庸俗無聊——這個我還可以原諒你,然而你是非不分,智昧不明,就證明你全完蛋了。"

    我沒有必要把我的處境告訴這位兄長。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如果向他說起桑妮,就是對桑妮的褻瀆。他對女人的偏見,已經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生活沒有大起大落,更沒有上過女人的當,為什麼對女人抱著極端的不信任?據他的同學講,上大學時,熄燈之後,全寢室的同學熱火朝天地為女同學打分的時候,他充耳不聞,蒙頭大睡;他所有的室友都挎上了女人的胳膊之後,他依然毫無所動。畢業之後,他被分到一家報社,沒幹兩年就去了市作協,當起了"具有中國特色的作家",也就是專業作家,按月領工資,稿費自己得。到目前為止,他自始至終沒跟女人發生過一丁點不清白的關係。他所有的朋友都是男性,年紀大的,年紀輕的,三教九流,只要有機會認識,都將成為他的朋友。也由於此,儘管他差不多成了重慶的新聞人物,可沒有一個朋友把他看得很重。

    坐在茶樓裡,基本上是他一個人說話,我並沒聽他,只是偶爾點一下頭。當我思緒回到現實中來的時候,會帶著誇張的神情傾聽,並提出我想得起來的一句話,做出很有興趣的樣子追問下去;事實上,這一句話他可能已經說過半個鐘頭了。

    他是少見的精明人,早就看出我魂不守舍了。

    "兄弟,"他一改興致勃勃的口吻,擔憂地說,"你遇到什麼不愉快的事了嗎?"

    "沒有,只是有點疲倦。"

    "我早就勸過你,不要搞戀愛,更不要結婚,否則,再優秀的男人也被毀了。女人永遠不會成就你,她只可能消耗你,所謂成功的男人背後站著一個女人,那都是屁話;如果真是如此,也只能證明那個成功的男人在與女人的搏鬥中取得了勝利。"

    "根本就不是這回事!"我對他的話越來越反感。

    可是他一點也不介意,熱忱地說:"那就是工作上出毛病了?"

    我不言聲。

    "你把老闆炒了?"

    "老闆把我炒了。"

    他一臉的釋然,"這問題好解決,"沉吟片刻,恍然大悟似的說,"你為什麼不去找冉帶呢,他最近開起一家銷售公司,為好幾個廠家代銷地板,規模很大,正在招納人才,你們是老朋友,為什麼不去投奔?"

    我站了起來,沒說一句告辭的話,出了茶樓。

    三天之後,我就到冉帶的手下打工了,這是我至今也無法解釋的事情。那天,我從茶樓回家不過半小時,易容就打來電話,說想跟我見一面。我明白是獨自留在茶樓的傢伙多事,我的情況易容一定也知道了,因此,我表現得異常坦然。但我不同意跟她見面。

    第二天,冉帶就親自找上門來了。

    "如果你還認我是兄弟,就去幫幫我。"他直截了當地說。

    "我為什麼要認你是兄弟?"

    他掏出一支煙來點上,沉緩地說:"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其實,你犯不著,你沒必要為一個靠施捨愛情吃飯的女人動真格的。"

    如果我把桑妮並不愛我,而是死心蹋地愛他冉帶的事實告訴面前這個醜陋的男人,我想他就不會這麼自以為是。他的這種想法,一定是易容灌輸給他的。

    他深深地吸一口煙,把本來就小的眼睛瞇成一條****,盯住我說:"如果你知道她的身份,就不會對她這麼感興趣,也不會對老朋友耿耿於懷。"

    "什麼身份?"

    "張哥沒告訴過你?"

    他說的張哥,就是串臉胡張從武。桑妮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被張從武撞見過兩回,可他們之間根本就沒說一句話,看樣子彼此並不認識,怎麼可能知道桑妮的過去?

    "張哥對桑妮瞭解得一清二楚,是他讓我懸崖勒馬,否則,我就會像你一樣,栽到那個女人手裡。"

    我輕蔑地笑了一聲。在那個串臉胡眼裡,沒一個女人不是老虎。冉帶是在為自己開脫。

    "不要講這些了,"我說,"我也不會到你的公司去。我對你並沒有忌恨,這一點請你放心。"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願意去幫助我一下呢?"

    "我知道你是在給我面子,其實你也清楚,我沒什麼能力,幫不上你什麼忙。何況,我對你那個行道一點也不熟悉。"

    "關鍵是素質!熟不熟悉是不重要的,從娘胎裡鑽出來的時候,我們對陽光也不熟悉,可不管熟不熟悉,我們都需要它,就如我現在需要你一樣。"

    我心裡產生一種強烈的惡感。

    "你走吧,我想好了會給你打電話的。"

    他站了起來,"我希望你今晚就想好,明天就行動。"

    兩天之後,我就去報到了。如果冉帶像去我家時那樣熱情,我可能看一看就會離開的,可是不,他對我的出現非常吃驚,甚至完全想不起他去找過我的事實,根本沒打算給我安排什麼事做。他的辦公室蕪雜不堪,好幾間屋子的裝修也沒結束。

    "哦你坐一會兒。"當我直言不諱地問他準備讓我幹什麼時,冉帶吱吱唔唔地說。之後,他又跟旁邊一個和他一樣肥胖的中年男人談論我完全聽不懂的事情,彷彿沒有我的存在。

    我發誓在此等下去。

    一個小時之後,中年男人離開了,冉帶才像猛然發現我,把他喝過的半瓶純淨水遞給我,笑嘻嘻地說:"你不介意吧?"

    "我是來打工的,沒資格介意。"

    他不動聲色地把放在我面前的水又拿過去,仰頭狂飲一陣,水從他帶著肉慾色彩的嘴角流下來。取口之後,他把空瓶子扔到了髒兮兮的地板上。

    "你去找易經理,"他說。

    "誰是易經理?"

    "易容,她在公關部。"

    我什麼也沒說,出門去找公關部。

    屋子裡一樣的雜亂,散發著新鮮漆料的刺鼻氣息,被易容身上的高級香水化合之後,甜酸甜酸的,令人頭暈目眩。

    她倒是比冉帶熱情得多,我進去之後,她快速打發掉一個很想跟她繼續說下去的陌生男人,高高興興地對我說:"你來了好,我一直等著你。"

    我覺得好笑,下意識地看她的臉。她的臉玲瓏精巧,不知是撲的粉,還是本身如此,白淨如脂。可是,我總覺得那張臉上還留著我的指拇印。

    "冉經理怎樣給你安排的?"

    "他讓我找你。"

    在這樣的時候,要做到不卑不亢是困難的。從易容的眼裡,我已看出自己是不受冉帶歡迎的人物,她無法掩飾的驚訝和憐憫之情使我覺得自己在不停縮小,我的意志和尊嚴在沿著一個陡坡滾落下去。

    "哦,是這樣,"易容說,"你就在公關部好不好?人不會多,加我,加你,就三個人。我是公關部經理。"

    "隨便。"

    09

    我很少看到冉帶。作為總經理,他有理由不跟下面的職員見面。我對工作索然無味,因為我無事可幹。公關部的工作,並非聯繫客戶,而是宣傳產品,主要是跟各大廣告公司聯繫,有時也跟媒體直接聯繫,此外,還必須與質檢部門搞好關係,在他們出版的質檢報上,要經常能見到本公司代銷產品的質檢報告,當然是"質量優良"一類的說明,是"信得過產品"的權威性指證。除我之外,另一個職員是一個女子,比易容高出一頭,卻遠不如易容漂亮。凡是與外界聯繫的事情,全被那女子和易容包辦了。我落得清閒,每天除了裝模作樣的翻看一點與產品有關的報章雜誌,就是接幾十個電話。

    說實話,我對他們的生意根本就不感興趣,真正感興趣的,是易容和冉帶的私人關係。

    可是冉帶不給我這樣的機會,他即使到公關部來,也是三言兩語地給易容交代完工作就離去了,連頭也不給我點一下。易容同樣不給我機會,那個女子與她形影不離,一口一個"易姐",像女人依賴男人一樣對她溫順體貼。如果那女子上廁所去了,易容與我單獨相處,她就埋頭整理文件。鬼才知道那些厚厚的卷宗裡寫了些什麼。

    按照易容的規定,只有我才有權利享受週末,她和那另一個女子一周工作七天。她們不信上帝,因此不怕在休息日工作被上帝用石頭砸死。

    很明顯,冉帶一點也不需要我,而是在羞辱我。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