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吭聲。小坤他爸抱著一路啼哭的樂樂衝鋒一樣衝向醫療站,我跟在他身後跑,一路跑,一路哭,一路擔心,一路懊悔不已。
樂樂的額頭被縫了兩針,縫的時候,哭得像殺豬。村裡的赤腳醫生沒有麻藥,他說打麻藥好得慢,疼熬一熬就過去了,就沒給樂樂上麻煩。縫好那兩針,樂樂的小臉都疼得灰掉了。小坤他爸幾天都沒理過我。
拆完線那天,我看到樂樂的額頭上留下個疤。問醫生什麼時候能褪完。醫生說,以後長大些,疤會淡掉一些,完全消失是不可能的。
樂樂受傷的事,我和小坤他爸都沒敢打電話告訴小坤和小艾。
那天我為樂樂買來一大包棒棒糖,摸著樂樂額頭上的那個傷疤說:以後萬一你爸爸媽媽回來接你,問起你這個疤,你就說,是你一個人在玩的時候不小心碰的,千萬不可說是你外婆在身後追著你,你在前面跑才摔成這樣的哦!
樂樂很嚴肅地接過那包棒棒糖,對我很兇猛地點了點頭:外婆,你放心,我會替你保密的!
133.
那天,三婆跑到我家,問我仨兒是否在杭州出現了什麼狀況?我說沒有啊,還能出什麼狀況?三婆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再問:仨兒沒有在杭州搭上什麼女人麼?
沒有吧!我定了定神,腦海裡全是仨兒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外邊有女人喃?可是,誰知道呢?小坤他爸在工地的時候,仨兒一天到晚像小鳥一樣依著小坤他爸,跟著小坤他爸,後來小坤他爸回老家來了,我也離開了工地,也沒怎麼見過他了。他像小鳥一樣翅膀慢慢變硬了麼?變得不膽小怕事,變成一個自己作主的大男人了麼?
三婆說,今年仨兒決定不回家來過年了,連每個月的生活費也不再往家裡寄了。男人的手裡一旦要捏著錢,捨不得給家裡人,那一定是外頭有了開銷了。三婆說她現在很為難,仨兒的錢從來都是捏在她手裡的,現在快過年了,她媳婦一趟趟過來催要她的錢。她又不能把仨兒不往家裡寄錢的事告訴她媳婦,怕她媳婦會起疑心。
這世界到底怎麼了喃?連仨兒這麼個老實瓜幾的人都會變心!是不是到了城裡混過的人,都要變心的喃?
三婆要我對小坤去說,讓小坤不要留仨兒在工地,讓仨兒無論如何要回家來過這個年。我就當著三婆的面,給小坤打了個電話。小坤說,過年工地肯定要放假,所有人都會回家去過年的。仨兒要是不回家,那是他自己的事。
三婆便更加確定了仨兒在外面有女人的懷疑。她的眼淚水便撲溯溯往下滾,她用那雙老了的枯瘦的手抹一把眼淚,拍一下膝蓋,開始長長短短地對我哭訴:我命苦呵——,嫁個男人做了別人家的橫扒,在婊子精家一睡就是三十多年不回家!生下仨兒,我一直管著他,護著他,也壓著他,他可以沒出息,可以賺不到錢,但我得讓他聽我的話。我把他生下來,把他養大,他從沒離開過我,從小都孝順我,我的每一句話,他都聽!現在,他去杭州還沒到一年,就完全變了個人,錢也不給我寄,連這個家他也不想要了!這裡的房屋馬上就要被拆遷,我們連家都要沒有了,過完年,也不知道要去哪兒住?好好的生活亂了套,他的心怎麼可以硬到這般田地,說不回來就不回來的喃!
三婆的控訴和著眼淚水,我一句一句聽在耳朵裡,聽到心都要碎了!為什麼養的兒子個個讓人焦心呢!
三婆後來加入了天主教。天主教堂就在我們村的北山腳下,她每個星期天都要去那兒做禮拜,平時也去,她說剛加入進去要多去去,對自己有好處。她勸我也加入,說加入天主教的人,死後靈魂可以升天,不至於打到地獄去受苦。
我說人死了,就沒了,哪還有什麼靈魂升天堂下地獄的,又沒法證實。
三婆就跟我講道理:喏,你不入教,死了就沒了,是百分百的事;要是你入了教,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進到天堂,為什麼不入呢?
我說,我還沒想好,等以後再說。
134.
樂樂喜歡小貓,三婆送了一隻小貓給樂樂,叫尼尼。樂樂每天逗著尼尼玩。可是沒玩幾天,尼尼可能受不了樂樂的打捏,逃跑了,整天都找不著。我和小坤他爸分頭去找。路上碰見半瞎的孫叔公。孫叔公很愛養狗和養貓,在村子裡是出了名的。很多小孩都愛上他家,去逗他家的小狗和小貓玩。只要孫叔公一高興,就會送只小狗或小貓給你。但他會再三吩咐你,要對待人一樣去待小狗和小貓。
我問孫叔公:孫叔公,你有見過我家的尼尼嗎,就是我家那只黃白色的貓?孫叔公直視著我,反應了五六秒鐘,我以為他沒聽清楚,準備再問一次,他突然對我說:真不好意思,我現在對於人事和行政上的事,早就已經不過問了。
孫叔公從前會寫狀書,他的一個遠房親戚在法院當官,有點關係。他總是幫人家打官司,干為民申冤、伸張正義的事。後來,他的那位遠房親戚不知出了啥事,被撤了職。孫叔公就再也沒幫人寫過狀書了。
每次從狀書說開去,孫叔公就會憤憤地說:哼,人民法院、人民政府、人民檢察院、人民公安,只要前面寫著人民的,說是為人民服務的機關大院,人民一律都進不去。能走進去的,都是當官的,和有關係的那些人。
135.
村裡有個曬穀場,一到晚上,會有人在那兒擺個錄音機,放上音樂,一起跳舞運動健身。曬穀場邊就是老年活動中心。每次到了晚飯之後,有一些老頭子就聚在那裡搓麻將。女人們,聚在那裡一邊看麻將,一邊織毛衣,或者瞎聊天。
小坤他爸從來都不會賭博的人,也學會了搓麻將,麻將打得小,輸贏不大,主要是為了消磨時間。家裡沒什麼事,我也就每天晚上會帶樂樂過去玩一下。
老年活動中心的房子,是個破舊的平頂房,兩個開間那麼大,有點年頭了,一下雨,屋頂就漏水。搓麻將的搓不成,聊天的聊不成,人就抱怨,這麼大個村子,連這屋漏水都拿不出錢來修修回去。但誰還有這個心思呢,整個村莊都要保不住了,哪還會有人去修這幢破屋子。
李大球這個村長,也快沒得當了,馬上就要重新選舉了,他已當了十多年的村長,這回年紀大了,再選也輪不上他。
我們聚在那裡,每晚都要說拆遷的事,人人都憤憤不平,歎息又歎息。我們一致決定,不簽。看他們拿我們怎麼辦?
除了拆遷的事,我們還會爭論和猜測這一屆誰能當上村長,和誰當不上的事兒。爭論的結果是沒有的,誰也不能夠作主這個村長給誰去當,或不給誰去當,我們只是猜測,瞎起轟。
不知是誰先說的,誰要是能夠幫我們把村莊保留下來,就選誰當。大家齊聲說好,都覺得這主意不錯。我就說:這村長要是選出來,村莊卻沒了,這村長還怎麼當?有人便說:搬到天邊去,都還是我們這群人,有我們的地方,就會有村,有村就會有村長。
136.
要是小坤能當上村長就好了。那天我真的就這麼想了。可是,小坤他爸卻說我神經有毛病,異想天開。可是,這有什麼不可能的喃?小坤現在肯定是這村裡最有錢的人,有錢能使鬼推磨。汶川地震的時候,小坤都可拿出50萬來捐款,在我們村裡,要是小坤願意拿個5萬、10萬出來,全村的人都能夠擺平了。
說不定小坤當了村長,就捨不得這個村莊被拆掉,說不定會去找他的朋友,找人托托關係,就把這個村莊給保住了。
小坤他爸說:你以為你兒子有背天本領?你別發神經了!
我說:那也說不定,小坤在城裡,一個工程一個工程接下來,還不是通過各種各樣的關係接過來的?現在村裡選村長,還不都是拉票拉來的,要是小坤願意分發點小錢給村裡人,我想,誰都會投小坤一票的。要是小坤當上了村長,我們在這村裡可就是村長他爸和村長他媽了,走出去,左鄰右舍的,誰都會給我們個面子。現在小坤在外地,再有錢,再有勢力,離我們也是遠天遠地的,遠水救不得近火,萬一我們在村裡有個什麼事,喊小坤是喊不應的。
小坤他爸這個人是塊木頭,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就算跟他商量也是白搭。但這種事,除了自己家裡人,跟外面的人還不好說。我想來想去想跟小艾打電話,跟小艾去說說。忽然想到,有好多年來,每次只要遇到什麼事,我第一個就會想到跟小艾去說,好像這已成了我的習慣。可是,已經好久了,我都沒有再跟小艾打過電話。自從她趕我回家,我一直都在生她的氣。我想起阿珍細細碎碎跟我講到的那些事,想起小艾的好多事兒,特別是想到她和小坤一路走過來的那些事,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她把她弟弟帶出去,用了好多心,也吃了好多苦。想到這些,我的心便酸酸的。我真想,這些苦讓我來受,讓我去付出。
那天,我沒有跟小艾打電話,直接打給了小坤,我在電話裡對小坤說,村裡要選村長勒,問他是否願意回來讓大夥兒選選看,興許就選上了。當上村長,要是上頭事兒忙,也不打緊,反正當上村長在村裡也沒什麼大事兒,當村長又不用坐班,一年到頭下來幾趟就可以。
小坤說:媽,你開什麼玩笑嘛,我都忙暈掉,哪有時間當什麼村長啊。好了,就這樣了啊,媽,我要去開會了。
又是開會,總是開會,開不完的會,忙不完的忙。
137.
大腳鳳仙有個侄女,嫁給隔壁龍頭村的一個漁夫,結婚五年了,一直沒有生過孩子。去醫院檢查,說兩個人都正常的,都沒有問題,但就是生不出個孩子來。大腳鳳仙的侄女來大腳鳳仙家做客,聽大腳鳳仙說,我們家收養了樂樂,是小艾從外面收養來的。她見樂樂健康又可愛,又想到小艾自己已經有個女兒了,就跑來求我,能不能把樂樂給他們家當女兒。
門都沒有!我抱過樂樂,對她講:沒可能的事,我們都養了大半年了,怎麼可能給你們?她就說:我拿兩萬塊來換好嗎?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我說:哪怕換掉我們兩條老命,也換不走我家樂樂。
那天我坐在院子裡,院子裡的那棵老橙樹上掛著幾隻金黃的橙子,還沒來得及摘。樂樂想爬上去摘下來當球玩。我用竹竿打下來一個讓樂樂玩。樂樂抱著橙子,我抱著樂樂,太陽光曬下來,空氣裡蕩漾著橙子又香又甜的味道。
我問樂樂:樂樂喜歡外婆家嗎?
樂樂說:喜歡。
我說:樂樂喜歡外婆嗎?
樂樂說:喜歡。
我說:從今天起,樂樂就叫我奶奶吧,我們不叫外婆了。
樂樂說:為什麼?
我說:婆婆喜歡你叫奶奶,叫奶奶親。
樂樂說:奶奶,奶奶。
我摟著樂樂,心裡一陣熱,又一陣疼。
138.
村裡有個人叫石好人,他一落地,包生婆將他交給他爹,他爹一連串地問:人好伐好的啦?人好伐好的啦?包生婆說:好咯好咯,是一個好人。他爹一顆石頭落了地:人好就好,是個好人就好。他家姓石,他就被他爹取名石好人。石好人的媽媽駝背,耳朵一隻大一隻小,歪嘴巴歪脖子,一隻胳膊往後歪,兩條腿一條長,一條腿,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的。反正她身上沒一樣是長齊整的,人稱她十不全。石好人的爹就擔心她生下來的孩子也會帶殘疾,所以一直提心吊膽的。
石好人家裡很窮,每年年底一家人全部外出,去城裡要飯,討了錢再回來過年。過年時,家家門窗上會貼些窗紙,表示喜慶。每到年底,村裡的小店就會進來好多窗紙,我們都會去店裡挑一些來貼窗玻璃上。但石好人家裡的窗紙從來都不捨得花錢去買,都是石好人媽媽自己剪的,這個十不全的女人,剪得一手好窗花。石好人從小就跟他媽媽學剪窗花,學剪紙。後來,他們剪了窗花也送給左鄰右居一些,有些人就給他們一些吃的,或一些碎錢。再到後來,石好人乾脆剪紙賣錢,不僅賣給村裡人,還送到鎮上去賣。
石好人現在三十多了,他的父母在他二十出頭那年都死了。石好人現在也不出去要飯了,他就靠剪紙賺錢,勉強把日子過過去。有一天,縣裡領導突然到我們村裡來,說要大力培養人才。石好人是無患村的人才,是一個農民藝術家。
說到底,農民藝術家跟農民沒有關係,石好人從不下地種莊稼。但就在這個冬天,與我們無患村渾身不搞的農民藝術家卻跟我們村搞在了一起。石好人為上頭指定人選,順利當上了村長。當上村長的石好人說,政府決定重新打造無患村,要把無患村打造成向全世界收費的旅遊重地古村落,是為了幫我們度過金融危機的衝擊。金融危機與我們有個屁關係?他卻要給我們蓋上這頂大帽子,逼我們戴上。可是,把我們遷走了之後,我們還能回得來嗎?
農民藝術家石好人,任務艱具,像領了聖旨一樣,挨家挨戶來做思想工作,動員大家配合上頭的政策,讓我們在協議書上簽名。
我們都不簽。沒有一個願意簽的。這種交換本身就不公平,我們的一平米只能換鴿子樓的半平米,再說,我們的屋子有天有地,住進鴿子樓裡去,就再也找不著天,找不著地了。我們不同意。
這個小要飯的,搖身一變成了什麼藝術家,又搖身一變當了村長。他憑什麼當上村長?憑什麼來替我們村民作主?不只是我,所有村裡的人都不會服這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