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說，小坤是真的愛那個女人的，也打算要跟她去結婚的，要不是這樣，他也不會跟我離掉。只是，那個女人將樂樂生下來之後，就把樂樂棄之一邊，一點點愛都不給樂樂，為了保持她的身材，她拒絕給樂樂餵奶，讓樂樂生下來就喝牛奶。夜裡頭也不願意陪樂樂睡，怕樂樂三更半夜吵醒她，影響她睡眠，生下來就扔給保姆帶。後來嫌保姆住在一起礙手礙腳的不方便，就把保姆辭了。小坤沒辦法，只好將樂樂寄養在一對老人家裡，每個月過去看上一兩趟。為了這事，小坤天天和她吵，心也一天天冷下來。後來，姐知道了這事，心疼樂樂，怪他們沒人性，連自己生的孩子都不帶，就把樂樂給接回家來自己養了。姐是怕你知道了，心裡會難過，所以就編了個謊，一直瞞著你。
我說：是你姐對你說的？
阿珍說：是的，姐一直都知道他們的事，也知道我跟小坤的事。她開始時，也讓我等等看，等小坤回心轉意，可是姐心裡其實是知道的，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小坤對我從來都沒愛過。這些年，多虧了姐一直陪我在身邊，要不是她，我想我真的撐不下去了，好幾次都想不開，自殺的心都有！
阿珍的眼淚掉下來，我也跟著掉眼淚。這些年，小艾跟阿珍到底都說了些什麼呢，是怎麼說的呢？我忽然很好奇。
阿珍說，是小艾陪她度過了這一關。小艾對她說，不管她跟小坤離也好，不離也好，反正小艾永遠都是她親人，永遠把她當親妹妹一樣交往。阿珍覺得，她雖然沒有得到小坤的愛，卻得到了我們全家人的親情，也值了。
聽阿珍這麼說著，我的眼淚便更加止不住。這麼好的媳婦，小坤不愛，卻要去愛這麼個女人。我說：那小坤現在跟那個女人到底怎樣勒？
阿珍說：好像一直在吵吵鬧鬧的，小坤有點想斷，卻一時斷不掉。
我說：那你姐是怎麼個態度？
阿珍說：姐還是那句話，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愛誰不愛誰，別人想管也管不了。要看小坤自己選擇。但姐的意思是，一個連自己生下來的孩子都不愛的女人，是令人害怕的，這種女人除了愛自己，她不會去真正愛上別人。姐認為小坤基本上是無望了的。
那你姐把這話跟小坤講了嗎？
講了。但小坤還是斷不掉，他愛她愛得太深。
124．
我娘已神志不清，一天比一天糊塗，一天比一天虛弱下去，離死已經不遠了。阿珍知道我天天陪在我娘身邊，心裡很難過，就經常陪我在屋裡說說話。從她那裡，我知道了小坤和小艾的許多事。這些事，要不是阿珍告訴我，我到死都不會知道。想來也是奇怪，自己生的兒子和女兒，那麼親的人，他們的事，我卻要從別人那裡去聽說。
十幾年前，小艾把小坤帶到杭州打工。她讀的是建築，找了好幾家建築公司都沒有被重用，一來是她年輕，資歷不夠；二來她是個女的，要在男人掌權的建築界裡混出點名堂來，很不容易。後來小艾認識了周哲。周哲一家從父輩開始，到他和兩個哥哥，都是從事建築行業。小艾認識他那年，他的父親剛退休，杭州的那家建築公司給他大哥打理，周哲在公司裡管招標投標那一塊。其他事務他都不管，都是他兩個哥哥在管。
周哲很愛小艾，向小艾求婚那天，問小艾要什麼條件。小艾說，什麼條件都不要，我只要你答應我，跟我一起照顧我弟弟，我只有這麼個弟弟，是我把他帶出來的，我不能眼看他混不出人樣，再回到鄉下去。我答應過我父母，我一定要把他培養成人，讓他過上好日子。
周哲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覺得這不是什麼條件，小艾的弟弟，就是他的弟弟，結了婚就是一家人。
那時候，小坤在一個工地上實習，被人家當小徒弟使喚，每天被夏天的日頭曬得皮翻肉綻，好幾次卷鋪想逃回家去，都被小艾哭著求他留下來。小艾要讓小坤先學會吃苦，她相信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她一直相信，小坤終有一天會出人頭地。
後來，小坤通過周哲的關係，分派在他哥哥公司下面的一個工地上去實習，小坤並沒有進入公司內部，沒有坐到辦公室裡去上班。小艾的意思是，讓小坤從基層做起，不能一開始就給他一份安逸的工作，人一安逸，就會失去一顆向上進取的心。
125．
小坤23歲那年，突然不想這麼幹下去了，他每天沉浸在滿腹牢騷、憤世嫉俗當中，對什麼都看不慣。他在工地上認識了一幫哥們，那幫哥們又經常在他耳根邊煽風點火，說周哲和他哥哥都沒有重視小坤，把他丟在工地上受苦受累。不重視小坤，也就等於不重視小艾。
小坤越來越覺得自己受了侮辱，為自己，也為他姐，他決定離開周家人的陣地，重新去闖蕩一片屬於自己的新世界。他通過一個朋友的關係，承包了一個輕包工的項目，給人家做粉刷。小坤沒學會粉刷這個行當，但他在工地上混過幾年，也認識一些人，要找個粉刷的班組幫他幹活並不難，只要出錢，總能請得到人。難得是，輕包這個項目需要他墊出四萬塊錢，否則他接不來這個活。可是，那時的小坤不要說拿出四萬，就是拿出四千都困難。他每月一千多塊的工資，連基本的生活開銷都不夠，手頭根本沒有一分積蓄。
小坤本來不想找小艾幫忙，但除了小艾，在杭州，他舉目無親。認識的那幫朋友，個個日子都過得很拮据，就算手頭稍有些積蓄，也不會把錢借給一個外來人。小坤還是去找小艾借錢。小艾先是覺得小坤這樣做太冒險，勸他再在工地苦些日子，多學些技術和與人交往的能力。可是，小艾後來不勸了，她懂她這個弟弟，一旦認定了要去做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所以，她決定支持小坤去冒這次險，要是小坤這次做虧了，也好讓小坤收收心，死心塌地地回來打工，繼續鍛煉自己。
支持需要錢。小艾當時和周哲結婚不久，花去了不少錢，家裡也幾乎沒多少積蓄。小艾讓小坤先回去，她跟周哲去商量籌錢的事。
周哲聽小艾一說，第一個反應就是小坤瘋了，小艾也瘋了！小坤才23歲，一個從沒下過水的人，卻要撲通一聲跳進大海裡去游泳，這不是一件冒不冒險的事，而是直接去送命。周哲是個做事小心謹慎的人，每走一步路，都要走得踏踏實實，不冒任何一點風險。他堅決反對小坤這麼年輕就去冒這個險，況且，他根本不能夠相信，小坤具備這個能力，也不能夠相信那個建築商怎會把這個項目承包給小坤。他怕人家只是跟小坤開了個玩笑，或者只是想騙取小坤的四萬塊錢，再一走了之。
可是小艾卻不這麼認為，她覺得應該相信小坤自己的判斷能力，退一步說，就算小坤的判斷出了差錯，真被人騙了，上了人家的當，也是給他買個教訓。
周哲還是認為，小艾的想法是錯的，明知不可行，還硬要往下跳，這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小艾跟周哲賭氣，認為周哲說來說去，無非是不想幫小坤籌那四萬塊錢，怕這錢投下去，只會血本無歸。
小艾瞞著周哲，把結婚的首飾全部變賣掉，再向朋友借了一些，湊齊了四萬塊，給小坤送去。她跟小坤說，這是你姐夫幫你籌來的錢。
小坤拿著這筆錢，順利地跟那個建築商簽了合同，把這個粉刷項目承包了下來。小艾才向周哲說明白這筆錢的來歷。她沒有經過周哲同意，把所有的首飾，以及周哲送他的結婚鑽戒都賣掉了，她以為周哲一定會生她氣。但周哲居然沒有生氣，只是問她，要是小坤還需要錢，家裡再無首飾和值錢的東西可以變賣，你會怎麼做？小艾說，我賣自己！小艾這句半真半假的話，令周哲動容。周哲檢討自己，向小艾聲名，他其實並不是不想幫小坤，只是認為這件事太過冒險。小艾說，你身邊有父親和兩個哥哥靠著，日子過得風平浪靜，當然不需要去冒險，但對小坤來說，沒有依靠，沒有退路，冒險是必須的事。
126．
小坤承包的工程在郊外，平時不常回杭州。內牆粉刷完成了，做外牆粉刷的時候，趕上了梅雨季節，持續下了半個多月的雨，根本沒法施工。但工人卻只能養著，天天要發工資給他們。合同上的工期眼看就要到了，要是愈期完不了工，按合同規定，所有的責任由小坤負擔，他不僅拿不到工程款，還得罰好多錢。
那段日子，小坤心急如焚。他那天到小艾家去吃飯，愁眉苦臉，一雙皮鞋沾滿了爛污泥，兩個褲腳邊上也都沾滿了污泥水，頭髮蓄得很長了，沒有去理，野草一樣瘋長著。小艾一看就知道出了事，她根本不知道合同是怎麼簽的，遇到雨季拖延工期的後果到底有多嚴重。小艾只知道，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困難，都得振作起來，萎靡不振只會加快失敗的速度。
小艾燒了幾個菜，小坤一直坐在餐桌邊埋頭抽煙，一支接著一支，不間斷地抽，兇猛得像火燒，屋子裡被煙薰得煙霧燎繞。
小艾給小坤開了一瓶酒，坐下來對小坤說，吃完飯，就去理髮，然後回去換掉這套爛衣服和你的爛皮鞋。從今天起，你要記住，一個人無論在何時何地，都不能丟了自己的形象，丟了形象，就等於丟了自信，丟了自信，就等於放棄了自己，你連自己都放棄了，還拿什麼去鎮住你下面的工人？還拿什麼去跟人家去談下一次的合作。雖然我不知道，這次要是誤了工期，你會虧損多少錢，我想對你說，就算這次做虧了，就當花錢買經驗，沒什麼大不了的。第一，墊下去的四萬塊錢，我不要你還，就算是我做投資虧掉了，你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負擔；第二，要是虧掉這些還不夠，我們還可以想別的辦法，大不了我把房子抵押掉，或者賣掉都可以。你不用考慮你姐夫會怎麼想，這不是你要想的問題，我會去跟他溝通。你只要知道，你姐夫是個善良的人，他也一樣想看著你好起來。
送小坤到門口，小艾望著陰雨天，對小坤說：說不定明天就天晴了呢，這樣，你就可以讓工人們辛苦一點，加加班，就把工期趕上去了。
小坤看著天，沒說一句話。他不說話小艾也知道，他在心裡輕鬆了許多，不再像進門前那樣一根弦繃到快斷裂，緊張焦慮得快要死去。
也是老天爺開了眼，小坤回工地去的第二天，天果真放晴了，雨季已過去。小坤和他粉刷班組的人早已鉚足了勁，天一放晴，就沒日沒夜地加班加點，終於在合同工期內把外牆粉刷全部做完，並通過驗收，要求合格達標的工程，粉刷部分得了優良。
這個輕包工程，小坤雖然如期交了工，但卻沒有賺錢，他把賺來的錢，付了工人的加班費，自己並沒攢下一分錢。畢竟第一次跳下去，也沒有豐富的賺錢經驗。但他幹活的勁頭和認真，卻得到了那個建築商的賞識。
小坤空忙了一場，沒能還上小艾的四萬塊，心裡很不是滋味。但小艾卻很欣慰。他對小坤說：你現在得到的經驗和別人對你的信任，豈止值四萬？相信以後，這四萬塊的成本，會讓你收回四百萬，甚至四千萬或更多！我相信你！你現在才23歲，再過十年，到33歲，完全有可能變成千萬富翁。
小坤自嘲地笑笑，這怎麼可能？他說小艾在說大話。周哲也是，他們一致認為小艾說話過於自信，是一種盲目的自信。但小艾卻不以為然。小艾說，只要去努力，沒什麼事情不可能的！
127．
小坤從小不修邊幅，糊亂穿衣，他根本沒有穿衣打扮的習慣，他一直以為，只有女孩子才會去很看重外在的形象和面貌。但是，自從那次之後，小坤變了一個人，不管自己有多忙，也不管遇到什麼煩心的事，他的頭髮從來不凌亂，衣服也總是又體面又挺刮，尤其他腳上的那雙皮鞋，必須是乾淨的。
那次輕包結束之後，周哲還是擔心小坤再去闖蕩，怕他還會繼續虧錢。所以再三勸他回到他哥哥的公司裡去上班，穩穩當當拿工資過日子。但是小坤不甘心。
後來，周哲哥哥把小坤介紹給掛靠在他們公司的那些建築承包商們，希望他們能夠跟小坤一起合作。但小坤拒絕了這份好意。小坤的意思是，假如在這個城市裡，這是一條退路的話，那麼就讓它留著，一直留到自己無路可走的時候，再回來這裡。
後來和小坤合作過的那個建築商又接了另外的工程，還是把粉刷那塊分包給了小坤，同時，也把小坤介紹給了其他的建築老闆。小坤接來做的粉刷項目越來越多，下面的班組也越帶越多，隊伍逐漸壯大。
兩年之後，小坤已經不需要自己去找粉刷項目做了，都是建築老闆主動找到他，來跟他談合作。但是小坤已不滿足於只做粉刷這一塊，他想自己當老闆，獨立總承包一個建築工程。這對一個25歲的年輕人來說，又無背景又無資金實力的情況下，簡直是異想天開的事。但小坤一直都在尋找機會，而且已經開始在行動。
杭州下沙開發區有個台灣商人投資的廠房，開始在招投標，小坤找了家掛靠單位，想去參加投標。周哲哥哥的公司也願意為小坤陪標。周哲和小艾都是做標書的，所以造標書倒是很容易，只是中了標之後，一進場就得墊進去三百五十萬，當時，小坤所賺的錢，除了開銷之外，所有積蓄加起來也就三四十萬，哪來那麼多錢去墊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