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段話下面用紅筆畫了粗線:我還想玩,可時間不夠了,時間總是過得那麼快,我想打死時間,時間打死了,它就跑不動了。老師教我們用時間凝固四個字來造句,我在心裡想,時間凝固,是不是就是指時間死了,或者時間它昏迷了、休克了老師用紅筆在這段話後面留下批語:寫作態度不端正,連基本常識都不懂,時間怎麼可以打死的呢?時間又不是人,也不是動物,怎麼會出現昏迷、休克狀態?
小艾哭笑不得、氣急敗壞地追進毛毛書房:這就是你們的語文老師,所寫的?她根本就不懂作文,不懂修辭,不懂想像!
毛毛說:媽媽,老師說你的語氣跟你一模一樣。小艾說:你們老師知道是我教你寫的?毛毛說:是啊,老師說我退步了,把我叫到辦公室裡去問,問我寫作文時小腦子裡在轉什麼?我說這篇作文是我媽媽教我寫的。老師就說,這就是你的媽媽教你的?你媽她根本不懂寫作文,不懂教育,不懂常識!
小艾差點氣噎過去:你去告訴你那語文老師,你媽媽可是作家,會寫書,她算啥,頂多個語文老師,媽還寫文章還寫不過她?!
毛毛說:媽媽你還是別教我了吧,老師會給我不及格的,我們的作業和試卷都是老師批的。
學校明文規定,不許學生帶手機進學校,怕學生用手機來玩遊戲、發短信,影響到學習。而毛毛自從懂事起,就一直配有手機。小艾與毛毛約法三章:進學校調靜音,上課時關機,放學離開學校時開機。每次放學,毛毛都是自己一個人坐公交車回家,有時也有公交車誤點的,或者輪到值日,和被老師留下來,她就發個短信讓小艾去接。小艾覺得有個手機接送孩子方便多了。
可是,毛毛畢竟還小,放在衣袋裡的手機突然會在一蹲身一彎腰時蹦出來,給同學和老師發現,已經被老師上交過好幾次了。每次都是小艾親自跑學校去要回來。
事實上,除了毛毛之外,還有很多學生也都偷偷帶著手機進學校。老師也經常發現學生偷偷在用手機發短信、玩遊戲。無奈之下,召開了家長會,徵詢各位家長的意見,該不該讓孩子帶手機進學校。事實上,校方只是向家長婉轉告知,為了怕學生分心,會影響到學習,學校是不允許學生帶手機的,希望各位家長盡量配合。
自己的孩子放在學校裡,交給老師管教,就像人質一樣,所有的家長都不敢公然反對學校的規定,一律同意以後沒收孩子身上的手機,表示再也不讓孩子帶手機來學校了。校方表示對各位家長的配合和支持十分滿意。
小艾一想到毛毛身上沒了手機,一個人在放學途中,萬一搭不上公交車,萬一出了什麼事,都不能夠盡快聯繫上,她一想到這些就著急。小艾對校方領導說,小艾是最後一個站起來說的:我覺得應該讓孩子帶手機,手機可以玩遊戲,但手機更是聯繫工具,就如開車會出交通事故,會讓道路不通暢,難道為了杜絕交通事故的發生,就非得讓所有人都放棄開車嗎?
少數服從多數,小艾的說法仍然是無效的。毛毛一段時間也不敢帶手機了,老師經常突擊檢查他們的書包和衣袋,查到一個沒收一個。小艾對毛毛說:莫怕,沒收了媽去趟學校就要回來了,要不回來,大不了重新給你買一個。
96.
天快黑了,毛毛接到隔壁大勇的電話,聽了一會,就對著整個屋子喊:大勇有一道題解不出來了,要我過去幫他解。喊完,背了吉他就走。我問:大勇要你去解題,你背吉他去幹什麼?
毛毛把食指豎在嘴唇中間,噓了一下,壓低嗓門對我說:外婆,大勇失戀了,我去彈首吉他給他聽,去安慰他一下,這事千萬別讓我媽知道了!
我突然把毛毛拉至門邊,俯在她耳邊輕聲說:毛毛,你外婆是最會替人保密的,你下次有什麼事,都告訴你外婆,不用去告訴你媽。
毛毛鄭重其事地朝我臉上看一眼,嗯了一聲。我拍拍她的肩膀說:去吧。
97.
在聯華超市看見凡士林,頓時覺得非買不可,5塊6毛錢,一大罐喃。這種老牌子的化妝品,很少買得到了。要是有雪花膏,我肯定也會買一罐,可惜現在到處都買不到這種香噴噴水粉色的面油了。
現在的人都不用頭油了,都用摩絲啊什麼的。我們那時的人都用頭油,幾乎人人家裡都會有一瓶,叫桂花頭油。我們梳辮子、盤髮髻的時候,都是要先用桂花頭油抹過一遍,才好把頭髮隨心所欲地收攏來,梳出一絲不苟的鯉魚背,或者盤出一個光潔油亮的髮髻來。要是沒有桂花頭油,頭髮看上去就會很毛躁,亂亂的,感覺不整潔也不清爽。
想起桂花頭油,就會想起我做姑娘時的那一頭長髮。那年跟著生產隊去參加勞動,休息的時候站在田埂上休息,注意到隔開四畝地之外的另一條田埂上,有個小伙子一直在看我。那時,村裡的春梅也和我一起在地裡勞動,她偷偷跑過來,詭秘地和我說:你看那邊,相上你了,那只男的說,你的頭髮真好看。我羞紅了臉,扭過身子,再不往那邊看。
整一天,我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的頭髮看。
現在想來,還是很懷念三十多年前的那頭長髮的。沒想到把它剪掉之後,再也沒有養回去過。現在一把年紀了,如果再要養長頭髮,也是件很可笑的事情。
那一次跟小艾去逛舊貨市場,看到老牌的"謝馥春",就要買下來。小艾很不解。我說:我買著玩不行喃?
首先,我是女的,又是中國人。胭脂水粉兒,是我們做姑娘時,每個人都會買的,不管用它,還是不用它。買了放在枕邊,或者藏在自己私密的抽屜裡,空閒的黃昏,偶爾把它打開,心裡就會暗歎一聲:這東西真個是美啊。圓形的白瓷盒,上面描著一朵連葉牡丹,下面樸素地寫著兩個字:胭脂。
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牡丹花更美的花了,牡丹是從北京城來的,北京是個大地方,我們這邊小地方是種不活的。我們這邊只能種種薔薇,或者月季,有鄉野的美,卻沒有牡丹的高貴與華麗。注定了,牡丹就像是一個大戶人家走出來的姑娘。
這瓷盒胭脂拿在手心,輕輕啟開它的時候,也是大戶人家小姐的姿勢,是慢慢旋轉著啟開。不像現在的化妝品都是噴嘴式的,直截了當往下按幾下就是。
98.
秋天開始的時候,阿貴就將他老婆細秀和兒子也接到了杭州住。住在娘家的日子裡,細秀除了帶孩子,其餘時間就跟人家搓麻將。怎麼賺錢、如何把家,都是阿貴一個人的事。在沒結婚之前,阿貴可從來不懂得去料理這個家,現在結了婚,好像突然就變了個人,變得勤快,也變得懂事了。他倒變成這個家裡的懂事長了喃!
現在細秀來了工地,工地裡規定不讓搓麻將,她除了帶兒子,就一天到晚鑽到小店裡,名義上是幫才娣來看小店,實際上,她是在店裡度時間,她要什麼、或想吃什麼,隨手就拿。才娣看在她是自己的弟媳,啥話也不能說,看著她拿,還得裝大氣,嘴上還說:多拿些去喃,多拿些去喃。
但對才娣來說,細秀一來,她倒確實空了一些。白天,民工們都去上工了,小店裡就沒什麼人,這個時候,才娣就將店交給細秀看著,她自己就自由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再不像前陣子,她一個人,這小店的門又不好關掉,她就寸步難行,怕萬一有人來買東西會罵娘。
我偶爾帶著樂樂去工地小店玩,才娣根本沒有想我回去的意思,好像這個小店一開始便是她的,完全跟我不搭界了。細秀也是,往小店裡一站,一副想招呼人的熱心腸,端凳倒水,儼然半個店主,我反倒成了這裡的客人。我說:這店一開始的時候,是我一個人開起來的。細秀就說:知道知道,沒有姐,哪會有這小店。知道,還跟我客氣!
才娣每次見我都要重複那幾句:姐,要是我有你這好福氣就好了,不管給我一個小艾做我的女兒,或者給我一個小坤做我的兒子,我這輩子吃啥苦都值了,要我這輩子做牛幫馬我都願意!可是姐,你已經有這麼好個女兒,這麼好個兒子,怎麼還成天介不高興,愁眉苦臉的喃!
我能高興得起來麼?小坤目前搞得妻離子散家都被人拆了!小艾,一說起小艾,我們雖是親生母女,心和心卻隔開千里萬里之遠,我根本不知道小艾在想什麼,在動什麼歪腦筋,一天到晚幫著她弟瞞著我,什麼事情都不跟我商量,說一聲都不說!換成別人家的女兒,眼看自己兄弟出要這麼大的事,第一個就要向她娘去說這件事的。我感覺她這做姐的,只顧自己,不顧家裡人,不顧小坤,我看她是恨不得小坤離!按理阿珍對她不錯,面上也看不出來她對阿珍有什麼意見,可關鍵時刻,她卻支持小坤離,什麼阿姐!掃把星!白虎精!我一想起來心裡就要往外冒火!
這種話是會越說越難過,越說越難過的,說到傷心處,我就要忍不住悲痛,在才娣面前大哭一場。才娣只得一邊幫我帶樂樂,一邊安慰我別哭了,勸我想開些。
不是我想不開,是小坤把事情做得太絕,一點餘地都不留。
我對才娣說:小艾雖然是我生的,但我住在她家等於在坐牢,一點都沒自由。她整天面對我總是緊著個臉,不太把我當回事兒。任何事,只要從我嘴裡說出去,她要麼乾脆打斷我,要麼就口是心非地勸我一句,多大個事兒呀,不都好好的嘛,都會過去的。不痛不癢的話,誰不會說!
每次在才娣那兒,我把所有的話盤過來盤過去,說過一遍還想說一遍,總是沒完沒了地重複,對小艾和小坤的行為和作法,怨了又怨。每次說到後面,我都有不想回小艾家去的心,每次都是才娣勸我:阿姐,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回去住的,就算小坤和小艾有你說得那麼壞,也總是你的親人。
什麼就算小坤和小艾有我說得那麼壞,他們就是那麼壞!
99.
那天細秀一邊捧著奶瓶給她兒子餵奶,一邊聽我和才娣在抱怨訴苦,感覺她好像聽不下去了。她就插一句:阿姐,小艾和小坤也沒你說得那麼壞吧,就算真有那麼壞,也是你自己生的,你這樣成天在外頭說自己人的壞,自己都要打自己的嘴巴,也難保別人不來打你的嘴巴!
我先是一愣,一忽兒就暴炸:你細秀算個什麼東西,居然敢跟我這麼說話!要不是我,你家阿貴能有今天?要不是我,阿貴能娶得起你?要不是我,能讓你這麼舒服,整天抱個孩子坐在這店頭晃蕩來晃蕩去有飯吃,日子過得又滑又潤的?你也不想想看,你這好日子是誰給的?是誰給爭來的?!
細秀不服:阿貴在小坤這裡也不過賺工資,小坤如果不要人,可以讓阿貴回家去,以前小坤沒叫阿貴來的時候,阿貴自己在家裡種田地,也沒餓死過人!良心讓狗吞了!我指著細秀罵:你給我滾!工地是我家的,這小店也是當初我開起來的,這裡沒你站腳的份,你給我滾回去!快滾!!!
我要給阿貴打電話,才娣不讓,她死活奪下我的手機,才娣說:阿姐,阿貴好不容易成個家,難道你想把他們拆了哪!算了哈,壓壓氣,細秀來我家才兩年,還不是太瞭解你的性格,等她以後慢慢摸清你的性格了,她說話自然就會有分寸了。
回到小艾家,一進門,我就把樂樂往地上一扔,樂樂沒站穩,一個屁股坐在地上哭。我就氣躁躁地罵:你個野種,成天只曉得哭哭哭,人家喝毒奶粉喝死掉,咋就沒毒死你!你早就好去死了!
還是氣難平,一個電話打過去,阿貴的手機一定像受了八級以上地震的震感,他在那邊自始至終只一句話:阿姐,你慢些講。阿姐,你慢些講。
都要氣瘋了,語速當然瘋快,還指望我能夠和著氣慢騰騰講話!
阿貴立即趕過來,耐著心,又聽我重新數落一遍。阿貴左一句細秀不對,右一句肯定是細秀的錯,完全一邊倒,倒向我這邊。有時,我一句話還沒說完,意思都還沒表達清楚,阿貴立馬就接著腔,那是細秀的不對,肯定是細秀的錯!
我看得出來阿貴的言不由衷和辭不達意,以及對我的敷衍和客套,很令人生氣。但是,阿貴的態度是好的。
小艾抱著樂樂坐在一邊聽,似乎很為她小舅抱不平的樣子。同是親人,一個是自己同娘同爹生的親阿弟,一個是自己親生的女兒,可我駕馭得了自己的阿弟,卻駕馭不了自己生下來的女兒。
火消了,氣也平了,小艾送阿貴到門外,兩個人站在車門前,嘀嘀咕咕說了好一陣。我站在門內,豎起耳朵聽了一會,什麼也聽不見。我曉得的,小艾保準又在她小舅面前說我的壞話了。說吧,說吧,有本事說去吧!我把大門關得震天響,把內心的憤怒和不服氣展示給他們看!
100.
自從那個假冒的王琳香逃走之後,六六也不見了。開始他對才娣說,是去找王琳香,可快兩個月過去了,到哪兒去找人?六六的手機有時候開著,有時候幾天都不開機,才娣每天幾個電話打過去,有時候幾天都打不通,急得想報警的心都有;有時候忽然又打通了,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勸六六:別找那個王琳香了,這種女人跑了就跑了,找回來,我們也不要她!六六煩了,最後一次在電話裡跟才娣說:你不要再煩我了好不好,我現在哪有閒工夫找這個女人去!老媽,你給我聽著,我現在在幹一件大事,很快,很快的,你等著,我就要比表哥更有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