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感覺有點兒不對勁,我喝湯的時候,所有人都朝我這邊看。原來一桌子人,就我一個人喝湯發出呼噠呼噠的聲音來。他們吃菜喝湯都不發出聲音,菜送進嘴裡,是緊閉著嘴巴咀嚼的,湯喝進嘴裡,直接就嚥下去了,沒有聲音發出來。
毛毛喝湯的時候,小艾用中國話輕輕點撥了一下:在客人面前,不要喝湯喝出聲音來哦。毛毛嗯了一聲,毛毛並沒有像我一樣喝出聲音來。小艾明擺著借毛毛在說我。
我就這麼個農民,一個農村婦女,喝湯就要喝出聲音來的,又怎麼樣,怪我丟臉是吧,怪我丟臉,我就丟臉丟到底!我索性扔了湯匙,雙手捧起湯碗,就著湯碗猛喝幾口。那樣子一定有被逼上梁山的好漢在大碗喝酒時的豪邁和壯烈。我的舉動,好像把所有人都嚇著了!他們一個個那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喝完湯,我用手抹抹嘴角,站起身,把碗去放進水槽裡,我故意弄出很重的撞擊聲。從廚房出來經過餐廳時,我眼都不朝他們看一眼,反正跟他們打招呼他們也聽不懂。回到房間,打開電視,忽然覺得出了一口悶氣,那一刻,舒暢又痛快。
我故意讓小艾難堪,我以為她會生氣,會過來說我幾句。整晚,我都等著!她敢說一句氣我的話,我立馬走人!我一點情面都不會給她留!
可是,小艾見著我就是不吭聲,屁都不放一個,好像壓根就沒發生過那回事。說到底,其實也不能算個什麼事兒,她能怪我喝湯喝出聲音來嗎?能說我對客人不禮貌嗎?我就這麼個人,個鄉下大媽,她能拿我怎樣?
三個客人,一個睡客房,一個睡小艾書房,另外一個沒地方睡了,小艾讓他睡主臥房去。韓國人很仔細,死活不去主臥房,主動要求睡保姆房去。小艾家的保姆不住家,就租在附近,她一個人要搞4戶人家的衛生,每天早上到小艾家,搞完衛生就走,一般都中午前回去。我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什麼,但我知道他們推來讓去的是在安排房間。我就主動把我的房間讓出來,我的房間在客房邊上,他們聊天也方便。我跟小艾說,讓我睡在保姆房好了。
換棉被的時候,小艾幫我把我的棉被抱到保姆房裡去,表情有點過意不去,低著聲對我說:他們住兩天就走的。我心裡忽然便有些難過。為小艾的過意不去生氣。按理說,這種事情,她早應該跟我提出來,讓我把房間騰出來給客人睡,可是,小艾寧願跟客人推來讓去的去讓主臥房,也不情願跟我來商量換房。她是沒有把我當自己人,把我當成客人了!
我真的很難過。娘倆之間怎就這麼生分了喃?
72.
保姆房的電視比我房間那隻小好多,但看著效果差不多。房間很小,床也小,沒有陽台。但我喜歡房間小,喜歡緊湊。不喜歡大的。大房間空蕩蕩的,容易找不著北,睡裡面沒有安全感。
週末,周哲的同學來,也是小艾做的菜,她不開口叫我幫忙,我也就沒湊上去,反正我也幫不上她什麼忙。她現在做菜怪裡怪氣的,也不知她哪兒學來的。以前她在家裡可從來不燒一個菜的,剛結婚那會,也不太會燒,現在變了,什麼菜都能燒。
小艾燒菜那會,我沒去客廳,客廳讓給周哲跟他的同學聊天看電視了。我在保姆房裡看電視連續劇。
是周哲來叫我去吃飯的,我電視看了一半,不想去吃,就對周哲說:我不去吃,你們吃吧,我坐在中間礙手礙腳的!
我聽見周哲的同學在問小艾:那是你媽啊?你媽怎麼睡保姆房哈?
之後,小艾和周哲輪番過來叫我搬回原來那間房去睡。我本來是懶得搬,搬不搬回去睡,其實都沒關係,睡哪個房都一個樣。但被他們這麼一勸,我就暗暗較了勁,偏就不搬了。他們想在人前扮孝順,怕我睡保姆房有損他們臉面,我偏就睡了。
那天以後,小艾和周哲都沒帶過客人來家吃飯,他們一家子吃飯,我也不上桌,不管他們怎麼叫我,我就不去吃!我躲保姆房裡看電視劇,吃餅乾,有時就自己燒些年糕湯和下碗麵條什麼的解決肚子問題,反正不會餓死。後來小艾也乾脆不燒飯了,天天和周哲在外面吃,也叫我一起去吃,我當然不會去。他們就帶孩子去。有時把樂樂留在家裡,讓我燒點東西給樂樂吃。
73.
毛毛讀書每天要爬起早,小艾是夜貓子,夜裡總不睡,早上就醒不來,每次被鬧鐘喚醒後,就隨便給毛毛帶點牛奶麵包的就讓毛毛去等校車,她自己就鑽回被窩裡去,而毛毛的早餐都在校車上將就著吃完。自打我來了,毛毛每天早上都可吃上熱乎乎的早餐,然後送她上校車。
我那天在周哲面前說,最近毛毛胖了些,一個正在發育的孩子,吃好早餐是頂頂重要的,別的可以將就,早餐怎麼可以將就喃?
很多時候,就我和樂樂倆人在家裡,毛毛去讀書,周哲去上班,小艾總是往外面跑。樂樂學話的速度瘋快,她基本上能夠把一句話說清楚了。她說:婆婆好,婆婆抱抱樂樂。她總是惹我心裡一酸一酸的。這孩子,就像一根長在我肉裡的小刺,拔不掉難受,拔掉了一定會更疼。
為了帶樂樂,我不得不住在小艾家。住在小艾家裡,就像關在籠子裡,一天到晚,沒地方可去,也沒有人陪我說話。一天比一天壓抑。我喜歡回工地小店,自由又自在的,想幹嘛就幹嘛,店裡一天到晚都有人來,一眨眼一天就過掉了。可在小艾家裡,總覺得時間走不動,等不到中午,等不到天黑。小店裡每天有進賬,我每天在賺錢,而帶孩子,就沒錢好賺了,只是熬時間。
之前來杭州是為了帶暖暖,現在突然多出一個樂樂,雖然也是小坤生的,但她戶口還沒落進我家,萬一那個女人哪天想要回去了,我豈不是白費力氣?幫別人養孩子,心裡頭總是沒著沒落的,不踏實。
小艾說:怎麼是白養呢?孩子是我家的,就算她媽媽要回去,也還是我們葉家的骨肉,無論孩子最終跟她媽媽走,還是跟小坤,於情於理,我們都應該先把她養大。
哼,話說得好聽!要是我不幫她帶著,看她怎麼分身?我看她一個孩子就夠忙了,現在兩孩子,自己動不動又要去哪裡哪裡的,要沒有我在,孩子扔給誰!
74.
星期天,小艾和周哲帶著毛毛和樂樂去野生動物園看動物,小艾叫我一起去。她早說過要帶我去的。野生動物園,我一次也沒去過,早聽說那裡的動物就放養在山上,老虎、獅子、狐狸、長頸鹿,什麼動物都有。除了在電視上看過,在現實生活中卻從來都沒見到過,一直很想去看的。
這次,我偏不去看,我故意拉著個臉,對小艾說:我不去看!我沒法像你們介逍遙拋春,我們葉家都被人拆家散伙了,你們還成天介逍遙拋春,我不像你們!我高興不起來!
小艾說:都這樣了,我們天天拉著個臉有用嗎?日子總要過下去的!一家人開開心心的有什麼不好!
我說:你的日子過得下去,我的日子過不下去!
小艾說:怎麼就過不下去了!現在小坤整天忙於事業,根本沒時間精力為家務事分心,他需要我們支持他,而不是沒完沒了去干擾他,把他給毀了,對我們家有什麼好處!
我追過去,手指著小艾,直接問到小艾臉上去:你是說我干擾了小坤?是我在毀小坤?你倒是給我說說清楚,到底是誰干擾小坤,到底是誰在毀小坤!
厭煩的情緒明顯擺在小艾臉上,我一口氣堵在心裡,發狠一樣對小艾說:你轉告小坤,要我帶樂樂,除非他答應跟阿珍過下去,他要跟阿珍分開,我就不帶!有本事,你們替他帶去!
小艾說:媽你不想帶孩子沒關係,我們可以請保姆帶,你拿這個去逼小坤有用嗎?如果你想為小坤著想的話,就不要再去逼他,遇上這種事,壓力最大心裡最難受的人是小坤自己,我們是他親人,應該幫他緩解和分擔壓力,而不是使勁地再去給他製造壓力!
我的眼淚就崩下來,再也管不住自己的情緒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尖細刻薄:是我給小坤製造壓力了嗎?他自己要鬧離婚,自己作的孽,自己在外面偷情,連小孩都偷生出來了,這些壓力難道都是我一手製造出來的嗎?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我這一哭,樂樂被嚇著了,也跟著我沒命地哭。小艾讓周哲帶倆孩子出去,她留下來繼續勸我,但樂樂哭著喊著要媽媽,死活不要周哲抱。小艾只好又去哄樂樂,亂成一團。亂吧亂吧,我就要讓他們亂,反正亂了,就再亂一些!
勸了我一會,一家四口就出門去了,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有沒有心情去動物園玩,我一個人坐在地上哭了好久,等了好久,也不見任何人回來。我知道我在這個家裡,是最最不重要的一個!沒有人能夠顧及到我,顧及我心裡的愁苦和擔憂。
75.
我撣撣屁股走了!經過小區大門,那小保安跟我打招呼:出去啊!我沒那個心情理他,也不想理他。我衝起衝起地朝外走,滿臉怨氣在沸騰。
我最不要看杭州人,那小保安聽口音也是杭州人,我第一次一個人從小區大門過,就他攔得我,一副冷冰冰滿臉不屑的模樣,問我找哪家?我報了門牌號,他還問,戶主叫啥名?完全把我當小偷一樣盤問。狗眼看人低!不就是幫人看家的看門狗!也這麼趾高氣揚的!後來我坐小艾和周哲的車進進出出好幾回,那小保安就記住我了,忽然就對我變得無比客氣,這類假惺惺的客氣最讓人受不了。我一直就看不起杭州人,杭州人都自以為是,以為住在杭州,就住在天堂了,就有多了不起!
我攔了輛出租車,沒想好去哪裡,只想快點離開小區,別讓小艾他們看見我。上了車,司機問:起哪裡?問得也是地道的杭州話,跟上次收我雙倍錢的那個出租司機一個腔調。我說:先往前面開,去公園。司機問:起哪個公園?我忘了杭州城,公園多,我說不出公園的名字,就索性改去車站。司機又問:起哪個車站?我一直以為一個城市只有一個車站,怎麼會有兩個以上的呢。
司機很耐心:有兩個火車站,四個長途汽車站,你到底要起哪一個?我還是說不上來。司機就說:那你告訴我你想起哪裡,我再幫你拉到就近的車站去。我就撒了個謊:我想去寧波。司機說:好勒,以後記著了,起寧波要到汽車東站坐車。
我正想對他說句謝謝,他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走沒我企小子梅窩裡契飯,你企作撒細呀?真當滴呀!
個娘娘腔,真格是肉麻!他這句話的意思是:週末我去小姐妹家裡吃飯,你去作啥呀?真的啊!
汽車東站到了,摸衣服口袋,再摸褲子口袋,我的汗就出來了:早上匆匆忙忙換了條褲子,忘了把那條褲袋裡的錢拿過來了。我渾身冰冷,一頭熱汗,我在褲袋裡掏啊翻啊,翻不出一個子兒。我臉漲得通紅,說話也哆哆嗦嗦:師傅,我忘帶錢了,怎麼辦?這個被我討厭的娘娘腔的司機,忽然間變得可愛無比:沒事,人總有忘帶錢的時候,可能你走時太匆忙,那你也買不了車票起不了寧波勒,要伐我再把你載回起,你起挪了錢,我再把你載回來?
不不不,我彈簧一樣彈開去,拚命搖頭,對那司機說:我不要你再載我回去,我不回去!
那司機忽然盯牢我看,半天,問我:你是逃出來的?那裡不是你家?
我眼圈一熱,突然很委屈,眼淚水就掉下來。師傅仍然窮追深究:你為啥要逃出來?是被你媳婦趕出來的?你和你老伴吵架了?你到底有啥委屈的事,你跟我講,我幫你打個電話叫媒體過去曝曝光,在杭州,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的。
我一直搖頭,一直搖頭,淚水蒙住了眼,以致於我看不清楚師傅臉上的表情,只是看見他也在搖頭。馬路邊不能長時間停車,他長歎一聲,很不放心地對我說:介末你自己要當心!我要開走了。
以後要有誰,再在我面前抵毀杭州男人,我就不答應。
76.
我坐在候車室的角落裡,一眼望過去,烏壓壓一片全是人,烏煙瘴氣的。在人群當中,我有點找不到自己的感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只是胸中堵塞著一股子怨氣,沒地方發洩。
我不斷看手機,不斷開機,關機,開機,關機。沒有電話進來。
後來我不關了,就一直開著,可就是沒人打一個,一直不響。
一個小時過去。
再一個小時過去。
難道要我自己打過去,讓他們來接我回家?這太沒臉面了!天都黑了,難道他們還沒回家去,還沒發現我失蹤?真是急死人!無端端傷著心。真的要成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開始埋怨自己,怎麼就忘記帶錢的呢?要不,真可以買張票,去寧波。
我一直等。一直憋著氣。一直到夜裡9點多,手機才響。是小艾。眼淚差點崩下來。這會,我把心放下來,他們回家了,已發現我不見了,開始在找了。在找就好。我要的就是讓他們找去!我不能一個電話就讓他們把我找回去。這個電話,我暫時不能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