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人質 第7章 春 (7)
    應該不是。我大舅和舅母那個才是。8·1台災那年,大目塗海水氾濫,整個南莊洋的房子被淹,屍體一夜之間飄滿水面。我舅母和大舅倖免於難,還撿到一隻樟木箱子。從那以後,我舅母和大舅再沒下地勞動過,天天坐著吃。人說,坐吃山空,但他家就是滿滿的,怎麼吃也沒吃空過,永遠都有錢讓他們買吃的。我們所有人都猜測:那只樟木箱子裡,一定裝滿了金銀珠寶。

    我老家的木板牆上,還貼著******與毛澤東的畫報,無患村的很多舊牆上,都並排貼著他倆的畫報。毛澤東的畫報下面有這樣一句話: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看來,毛澤東只知道爭朝夕,打天下。老百姓賺錢的事,他就不管了。讓******管。那天小坤他爸看報紙,忽然說了一句:是因為有了******,才有了今天的小坤。

    我就說,沒有我,哪來的小坤!小坤是我生出來的。小艾也是。要不是我,這世界上就不可能會出現他們倆。跟******有個屁關係!

    還有阿貴。要不是我,他還得呆在農村裡打光棍。阿貴是我小阿弟。是個農民,沒學過任何手藝,都40多了,一直打光棍。三年前我就對小坤說,你要將你小娘舅帶出去,讓他也跟著你去城裡,好歹也讓他賺點錢,娶個老婆回來。

    阿貴便一直跟著小坤,雖然不會幹手藝活,只是幫小坤打打雜,現在已經買了房,買了車,娶了老婆,前年又生了個兒子。比我孫女暖暖小幾個月。逢年過節的,阿貴開著車帶著老婆孩子回家去。我在娘家人面前,也是臉上有光的。

    去年春節,我回娘家。我娘說:阿貴有今天,全靠了小坤。我說:小坤是我兒子,是我培養起來的,沒有我,哪來的小坤?還有,阿貴也是我讓小坤帶進城的,要不是我出面去跟小坤說,阿貴要文化沒文化,要手藝沒手藝,小坤也不會想到讓阿貴去城裡混。

    25.

    我娘從小偏心我阿弟。聽名字就知道。我阿弟叫陳午貴,我叫陳招娣,我阿妹叫陳才娣。過去人重男輕女,要是生不出男孩,女孩的名字多半會叫什麼娣什麼娣的,希望下胎會生個弟弟。直到生出兒子來,才會正兒八經地起個大名。

    我娘那時代,沒有計劃生育,要生幾胎就生幾胎,養不活也得生,生得多,還有獎勵的,可以封個光榮媽媽的稱號。我娘一口氣生了12胎,除了我們仨,其他人都死了。聽我娘說,都是餓死的。

    我娘12歲那年,以童養媳的身份嫁給我爹。我爹待我娘很好,什麼都聽我娘的。那個時候的女人都裹小腳。我娘也裹。我爹心疼我娘,讓她別裹了。後來婦女解放了,也都不裹了。但我娘一直記得我爹的好,說是我爹心疼她,捨不得讓她裹。現在我娘的兩隻腳還是有些畸形的,除了大拇指能伸直,其他四個腳趾都向內彎曲,再也伸不直。

    因為小腳的緣故,我娘從不下地勞動。她的一生就在家裡洗衣服、做飯、生孩子、養孩子,侍候我們一家人。

    那時生孩子,都不上醫院,都在家裡生。產婆是村裡叫的。有時叫不到產婆,就自己生。拿把剪刀將胰帶喀嚓一下剪斷,隨便包紮一下了事。剪刀未經消毒,有時候也會放火上烤一烤,或在滾水裡煮一煮,就算消過毒了,但總歸不衛生。很多孩子活過七天就死,叫"七日瘋",現在人叫"破傷風"。其實就是細菌感染,染上就沒得救。

    我娘家的後山口,有個大池塘,專門用來丟棄死嬰。也有剛生下來的女嬰,還鮮活的,就被她家的大人裹得嚴嚴實實的,偷偷往池塘裡一扔了事。

    那時家家缺糧,吃不飽飯,人口又多,對這樣的事,人們也只是睜一眼閉一眼,佯裝不得知。偶爾也會聽到一兩聲從池塘裡發出來的啼哭聲,淒慘得像貓叫,但沒有人會到那邊去看一看。啼哭聲很快會消失,就像風吹過。

    那個渾濁不清的池塘,我們都不敢去那裡,陰森森的,想起來就頭皮發麻,心裡會打顫。

    說起來,我們姐弟三個,能活到今天,算是命大的。三人當中,當然數阿貴命最好,打從生出來那天起,便一直受寵。我們兩個做姐姐的,也都一直寵著他,有啥好吃的都會為他留著。家裡也就他文化高,讀到初中。而我讀兩年半書,就下地勞動了,沒再讀。才娣讀滿小學畢業。後來交不起學費,也停了。

    後來村裡辦小學。才娣和阿貴都被招去當了老師。才娣教語文,阿貴教數學。但沒過多久,阿貴就被辭退了。他懶,常常睡過頭,讓一教室的學生坐在那裡等。懶人是當不得老師的,誤人子弟。只得回家當農民。

    才娣剛去學校那年,是以民辦教師的身份,後來政府不允許民辦教師來教學生了,但是又一下子又招不到正式教師,所以,才娣又被留了下來,以代課老師的身份繼續上課。

    實際上,代課代課,是代人上課。才娣連初中文憑都沒有,只是個小學畢業生,也就是說,她不可能有轉正的希望。所以,她也只是教一天是一天,一混混了22個年頭。一直到上頭什麼文件發下來,要進行教育改制,所有的代課老師都必須清退回家。才娣才被勒令回家。離開學校那天,才娣領到500塊錢的清退費。她揣著那錢,三步一回頭,哭得傷心欲絕。我爹死,她都沒那麼哭過。

    那會才娣的兒子六六剛上高中,急需用錢,才娣老公是個泥工,給人打零工,賺來的工錢自己一個人餬口都困難。他老公又是個喜歡沾花惹草的男人,口袋裡一有錢,就要去找小姐,或者賭上幾把。才娣一直拿他沒辦法。夫妻倆打打鬧鬧的,幾次想離,但為了兒子,就一直這麼拖著。

    才娣被清退後那段日子,丟了魂似的,動不動就流眼淚。也難怪她的,她不知道還能去做什麼。除了當老師,她還會做什麼呢?

    後來,才娣在鎮上的一家飯店裡找到了事做,幫人家洗菜洗碗。一個當了22年的人民教師,成天介幫人家洗菜洗碗,想想也心酸。

    才娣說,她算好的,想得開。她的一個同事,也是代了20多年的課,被清退回家,覺得活下去沒有意義了,想不開,跳河裡死了。

    才娣的兒子,一點都不像才娣。比他爹還不如,好吃懶做,一點苦都不肯吃,還當小偷,被抓進放出來,放出來又抓進去,都好幾回了。看守所就像他娘家,隔一陣就得進去一回。更讓人恥笑的是,他偷的都是些破東西,值不了幾個錢。但他不偷不行,有一陣子不偷,就手癢。去年上半年那次,是在公交車上和幾個人一起偷人家錢包,被抓住了,說是有組織偷竊,又被判了一年。

    26.

    小坤他爸幫小坤管材料,也管守發。工人每天幹活需要用的工具都向小坤他爸來領取,下工時再還給小坤他爸,由小坤他爸做登記。小坤他爸幹這些事,幹得很順手,紅光滿面的,他倒像是沐浴在春風裡。我暗裡有點羨慕他的。

    工地上有個小店,是一對四川夫婦開的。店裡賣些啤酒、方便面、礦泉水、餅乾和煙什麼的。店開在工地裡,又不需要房租和營業執照,連水電費都不用交,只要進點貨拿店裡來賣就是,只賺不虧的。一年下來能賺好幾萬,好的能賺到10多萬。

    我只是偶爾幫阿珍抱抱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家閒著,就想開小店,這錢不賺白不賺。小坤他爸就說,人家已經開著了。我說,這是小坤的地盤,讓他們繼續開下去或者讓他們走人,還不是小坤說了算。小坤他爸說,那你不帶孩子了?我就說,要是忙不過來,我可以讓才娣上來幫忙。

    我好想開個店,我這一生都還沒開過店當過一回老闆娘,想起這個,我身上的血液都沸騰了!

    四川夫婦回去了。雖然在心裡蠻對不住他們的,但是,誰讓這地盤是我兒子的,而不是他兒子的!

    27.

    才娣也來杭州了,幫我一起做。小店生意不錯。每天晚上關門之後,坐在小店裡盤賬數錢的感覺真是好。我好歹也算是個老闆娘了。每天有事做了,我的心裡頭一下子踏實了許多。我不再羨慕小坤他爸。

    工地上有很多民工和技工,看上去都蓬頭垢面的,沒什麼素質,也沒什麼文化,個個都是大老粗。但那些工程師、質量監督員、安全組長、資料員等等,都很禮貌、很溫和,講話有條有理,對我們也都畢恭畢敬的。經常來小店裡買包煙什麼的,還經常會送些魚乾啊水果啊什麼的過來。後來,他們知道小坤他爸愛喝酒,就改送酒類。白酒、黃酒、紅酒,不斷地送進來,小坤他爸每天喝都喝不完。

    那天,一個叫王老四的人,是在小坤工地做屋面防水隔熱的,已經和小坤合作兩年了。我們一聽,知道他是小坤下面的老職工了,就留他吃個便飯。他說飯不吃了,看看我們就走。他給我們送來兩條軟中華香煙,和兩盒西湖龍井茶。

    老四放下禮物對我們說:你們有小坤這麼個兒子,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喃!我們就裝出很歉虛的笑容說:哪裡哪裡啊,小坤他只是運氣好,所以混到今天。王老四說:你們倆佬也是大好人,講義氣,我以前學過看相,你們的相生得好,一看就是有福氣,是大善之人。要不,咋會把小坤培養到這麼有出息,都是你們從小家教好,教育得好哇!

    我和小坤他爸便更加謙虛地衝他笑著,一時搜不出什麼話來應對,只是傻笑。王老四說:我真想跟你們一家子繼續合作下去,給小坤打工是我的福氣。我立即客氣地說:你這麼好的人,我們一家也是希望跟你合作下去的呵。王老四說:好,這話我要聽。前面我做的三幢樓都結頂了,我的活也幹完了,接下去要開始的幾幢,我還沒跟小坤簽約,是否托你們二佬幫我去小坤那兒說一說,讓他把下面的幾幢防水也承包給我做?

    我滿口答應,很講義氣地答應他:沒問題,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跟小坤說去!

    不就是做個屋面防水嘛,包給誰做都一樣,何況那個王老四本來就是跟小坤在合作的。繼續合作下去不就得了,我這兒又給個順水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可是,小坤卻對我說,讓我不要插手去管工地上的事,那個王老四把前幾幢的防水做得一塌糊塗,天一下雨房子就漏水,驗收都通不過,現在正忙著修補。小坤的意思是:以後所有的工程都不再跟王老四合作,他要另外換人。

    我十分為難地對小坤說:可是我們收了王老四的香煙和茶葉,你要不,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把前面的漏洞修補好了,接下去的幾幢,不全部包給他,要不包一幢給他,算是給我們一個面子好不?我們都已經收了他的香煙和茶葉了哈。

    小坤最終沒有給我們面子,還是把王老四給退了。我們沒見著王老四,王老四也一直沒來找過我們,我們收下的香煙和茶葉,算算錢,也要毛兩千塊的,就一直沒機會還給人家。要是再見著王老四的話,我會覺得很沒面子,很無地自容,收了人家東西,答應人家的事,卻沒辦成。

    28.

    小坤他爸每次下班,總是泯著嘴樂呵呵的,人也輕飄飄的。他樂的不是有酒喝,而是有人送酒。他這輩子,哪受過人這麼多好處?

    而小艾卻幾次對我們說,讓我們不要收別人的禮,怕小坤為難。我頂討厭我這個女兒,什麼事都要她來管一管、攪一攪,把我們當無知小孩。我們可是她爹娘,她曉得的理,難道我們會不曉得?她爸有可能不曉得,他的腸子從來不繞彎,我可是心裡早就有數的,還要等她來教導我們?那些人,吃小坤的,用小坤的,當然要跟我們搞好關係。我們是小坤他爹娘。他們來搞關係,我們總不能拒人於千里之外,這樣,別人會以為我們搭架子。

    我們是農民,搭什麼架子!大家客客氣氣的不好嗎?這人與人總還是要講個情面的吧。在村子裡,左鄰右舍的,不也隔三叉五地會把好吃的送過來一些,我們也會送過去一些,這就叫人情。

    在村子裡,誰都講情面,這情面二字,在我們心裡可是大於天的。誰要是置這份情面於不顧,誰就要被大伙孤立。遭受別人孤立的日子可是不好過的。可是,在這城裡頭,人與人好像沒什麼情面的。

    樹皮沒了,就只有等死的份了,人若連面皮也不要了,那還做什麼人。

    我還想著,什麼時候找小坤談一談,把三婆家的仨兒也叫上來,安排他來工地做點事,對三婆也算有個交待。我把我家的鑰匙都給了三婆保管,三婆托過我的,幫她仨兒找個工作。我拍了胸脯答應她的。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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