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工作組經常帶著醫生,進行半夜突擊。村口李大強老婆生了三個女兒,還想生個兒子,夫婦倆東躲西藏的,留下三個女兒在家裡,由李大強老婆的妹妹在家裡照顧。結果工作組的人把她妹妹當成了姐姐給強行作了結紮。她妹妹還是個黃花閨女,連對象都還沒有談過的,就這麼被毀了。
這樣的事情多得數不過來的。現在想來比起這些人,還是暗自慶幸,我還是有遠見的,運氣好。生下小坤第二年就計劃生育了。
17.
我家屋背後,住著巖頭婆一家,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巖頭婆很老了,八十多了,還很健康地活著,就是耳朵有點背,要大聲對她喊,她才聽得見。她四十不到老伴就死了,一直沒再嫁,守著她的兒子和女兒過日子。
後來,兩個女兒都嫁人了。兩個兒子卻一直打著光棍,娶不到老婆,家裡太窮,沒人願意嫁給他們。後來她的大兒子到隔壁村給一個寡婦去做了上門女婿。
男人倒插門,在我們那兒是很受人鄙視的。她大兒子當了一年多的倒插門,便跳海餵了魚。也不知什麼緣故。
巖頭婆的大兒子去做倒插門那年,她小兒子經人介紹,在一個人販子那裡,花了1000塊,買了個河南女人結婚。結婚一年半,生下個兒子,還沒學會說話,那女人便跑了。說是夫妻倆夜裡做那事,受不了巖頭婆次次都在場。
巖頭婆家只有一間房,另外一間便是灶房間,小得站不下兩個人。所以,巖頭婆只好跟兒子一個屋睡。屋裡鋪兩張床,巖頭婆睡一張,兒子媳婦睡一張。以前,是巖頭婆睡一張,兩個兒子睡一張。
媳婦跑了,有人便嘲笑,一個房裡,睡一個70多的老娘和一個40多的兒子,要是兒子有需要,他老娘是不是會幫他呢?越是天殺的話,人越喜歡說,大伙聽了都樂,笑得個個像傻子。
這次回家,巖頭婆小兒子也死了,得胃癌死的,家裡只剩下巖頭婆和她孫子兩個人了。老的已這麼老,小的還那麼小,這祖孫二人日子可怎麼過?想想也是可憐的。
我抱著我家暖暖去看巖頭婆。她孫子剛喂完米糊睡著了,屋裡頭黑乎乎陰森森的。我家暖暖一進門便哭,哭得渾身顫抖,像是怕的。我趕緊抱她出來。都說小孩眼亮,能看見鬼,莫不是巖頭婆剛死不久的兩兒子又回來陪巖頭婆過春節來了。
村裡人說,巖頭婆的壽命太長了,她命裡克子,把兩兒子的壽命都加自己身上了。巖頭婆耳背聽不見,要是能聽見,准氣死。
我塞了100塊給巖頭婆,說是給她孫子的壓歲錢。巖頭婆把錢抻直,對折又對折,塞褲兜裡去了。巖頭婆沒問我抱著的孩子是誰的,我也沒說。要是說了,巖頭婆肯定會為難,知道是我孫女,她就要給壓歲錢。給5塊10塊,會怕我們嫌她少,給100的話,我剛給她的那100就白拿了。
18.
大嘴鳳仙家就住我家對門。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仨兒三女都聽大嘴鳳仙的。現在個個結婚了,都有孩子了,還是聽大嘴鳳仙的。三個媳婦都沒權,家裡的權全捏在大嘴鳳仙手裡。無患村的人都知道大嘴鳳仙有本事,大嘴鳳仙的男人很窩囊,是個廢物。
20多年前,大嘴鳳仙跟村裡一個光棍偷情,偷到家裡來了,她男人連氣都不敢出一聲。夜裡頭,三個人就一個屋睡。那光棍每天早上起來刷牙,就像示威一樣,橫著個八字步,站在屋前,把涮口水吐得滿天飛。
那光棍在大腳鳳仙家一住20多年,成了大嘴鳳仙公開的小老公,這事雖然不合法,也不合理,但卻成了事實。
大嘴鳳仙的男人不出聲,是因為一家人全靠那光棍賺來的錢養著。那光棍好賭,人家十賭九輸,那光棍卻十賭九贏。一大家子造房娶媳婦嫁女兒生孩子等等等等,所有的家用,都是那光棍賺來的。要不是那光棍,靠大嘴鳳仙男人那雙捏泥巴的手,一家子都是要活活窮死的。所以,大嘴鳳仙的男人,雖然天天戴著頂綠帽子,活得像烏龜,心裡也是平衡的吧,畢竟他一個人的付出,換來了老婆孩子的幸福。說到底,他也沒什麼付出的。聽他自己說,光棍要是不在家,大嘴鳳仙一高興,也肯讓他睡的。
大嘴鳳仙的孫兒孫女外甥外甥女加起來總共有8個,我每年都要付壓歲錢給他們。以前是5塊10塊,後來20、30也給過,現在少說也得50、100了,少了就拿不出手了。這次春節回家,我準備了8個紅包,都是100的。
沒想到,那8個紅包,大嘴鳳仙拆都沒拆,全拿回來還給我了,說孩子們都大了,今年就免了吧。把我氣得!為什麼早不免,晚不免,偏要在我孫女兒生出來這年免掉?他們不拿我們的紅包,就意味著我們家暖暖也不能拿他們的紅包。要是拿了我們的紅包,按我們那兒的習俗,他們得在每個紅包的基礎上再加些錢。
大嘴鳳仙從來都是只進不出的,這回做得也太過了。我就衝著他家開罵,罵她做事太絕,也不怕我把他們家的醜事抖出來。
我要抖的當然不是大嘴鳳仙跟小光棍扎姘頭的醜事,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再抖也沒意思。我要抖的是她二女兒的事。她二女兒喜鵲,17歲那年去棉花塘打零工,在棉花地裡被小工頭李榮歸強姦了,她怕她媽打她,便哭哭啼啼地跑到我家來。我讓喜鵲別哭,把她留在我家裡,自己去跟大嘴鳳仙說了這事,大嘴鳳仙一聽,抽出一根門棍就往我家衝鋒。我拚命把她給拉住了。我對她說,你這個時候打喜鵲有什麼用?大嘴鳳仙身子氣得一直抖一直抖,她咬牙切齒地說:我要告李榮歸坐牢!
在那個年代出了這種事,只要女方去法院一告,男方肯定得坐牢。但是,男的進了牢,女的也沒臉再見人了。一個被男人強姦過的女人,想要找好婆家就難。
李榮歸是隔壁村的小伙子,只比喜鵲大兩歲,出事之後,他也意識到錯了,當天夜裡他拎了一籃子雞蛋,偷偷找到我家來,吞吞吐吐來找我做媒,想討喜鵲做老婆。
我做過幾次媒,也算是無患村半個媒婆。但從沒做過這樣的媒,將一個女孩說給一個強姦過她的人。
當時我想這李榮歸的臉皮也真厚的。可後來一想,這小伙子還算聰明的,要不這樣,他就得當強姦坯給抓進去,關上幾年再放出來,前途就全毀了。我看這小伙也是真心實意的,還拎了一籃雞蛋過來,人長得也不錯,就動了心念,也許他是真心喜歡喜鵲的。我就去試探喜鵲。得知喜鵲也並沒有特別討厭李榮歸,只是當時嚇壞了。
我跟喜鵲說:一,要是你媽把李榮歸告進牢房,而你,所有的人都知道你被強姦過;二,要是李榮歸現在向你求婚,你答應嫁給他,兩個人恩恩愛愛過日子。你覺得哪個更好?
喜鵲在我的勸導下,選擇了後者。在我的綴和下,他們兩人高高興興結了婚。
大嘴鳳仙從未求過我,就那次,她求了我,求我永遠不要說出喜鵲婚前在棉花地被強姦過的事,這事說出去,總是不光彩的。快二十年了,我就只對小坤他爸和家裡人說起過,對別人一直都是守口如瓶的。
現在時代不同了,人也變了。喜鵲是否被李榮歸強姦過,這件事人們都不太感興趣了,何況喜鵲早成了李榮歸的老婆,人家都已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兒子也二十多了。
說到後來,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像是在撒謊,雖然這件事確鑿無疑。時過境遷,確鑿的事再也無法確鑿地說出。
19.
是從啥時候開始的呢,我也成了個碎嘴的人,動不動就回頭看,追著那些年代久遠,卻在心裡越來越清晰的事,想把它們一樁樁一件件地說出來。
時間過得真快。時間走過來,我卻走回去,走回我的青春。我的青春在70年代。
70年代的貧賤與荒唐、動盪與暴力,就如遺傳,人人都在光天白日之下瘋狂又惶惶然。從土改,再到文革,人人都在相互揭發、批鬥、遊街,然後進行毒打。
村口有一家裁縫鋪,縫製中山裝很出名,大張師傅做裁剪,小張師傅縫衣服,領子和袖子歸李阿強師傅做。在整套製作過程中,三人缺一不可。就因為李阿強師傅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是只做領袖的。你怎麼可以只做領袖呢?李阿強被人揭發,批鬥、遊街,之後,再關進監獄。一關就是16年。
16年之後,經過學習、改造,李阿強被放出來,他已不再做領袖了,也沒有人穿中山裝了。大隊安排他放牛。他在天亮時分去牛棚將牛牽出來,天黑前再牽回去。天天如此。有人問他:為什麼不坐牛背上,天天牽著牛走那麼多路不累?李阿強便說:累算個屁,比起在裡頭被人動不動就吊起來痛打,還不給飯吃要好呵。
我們便驚訝:這16年你動不動就挨打、挨餓地度過來的?李阿強衝著人大叫:是啊!革命嘛!聲音野蠻而溫順。
七十年代的中山裝,是春秋季節穿的。不僅男人穿,女人也穿。我有一件深藍色卡其布做的中山裝,穿了洗,洗了穿,都泛白了。夏裝流行的確良,是從大上海來的。冬裝,有羊毛衫和毛線衫。羊毛衫要貴一些,一般人家穿不起,就穿線衫,是用棉紗紡出來的那種,穿身上硬硬的。偶爾有托人從外面帶進來的幾斤毛線,女人們便會輪番去摸幾把,嘴裡嘖嘖地說:多軟呵,多舒服的東西!
無患村再偏僻,也是共產黨的天下,共產黨的天下就有黨紀國法,一夫一妻制。可是,無患村裡經常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誰家的孩子,長著長著就像隔壁的二叔了;長著長著,就像村長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關起門來要去嘀咕的,就是夫妻倆的事了。
我們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那時的貧下中農,雖然日子不好過,但卻是光榮一族。不像那些曾經的有錢人和地主,要被人毒打、卻不動就被惡鬥。
任誰都不允許致富,那時我們也不懂得致富,反正大家都窮,也就一起窮著。
我把我的大辮子剪了,用一根青綠色的繩子紮好,再用紙包好,托在手上沉甸甸的。長在頭上並不知道,剪下來才知道,頭髮原來是一種很重的東西。我把它賣給一個上門來收破鞋廢紙空牙膏罐的貨郎了。
我已忘記賣了多少錢,但這筆錢對我太重要了,那是我70年代唯一的個人副業。而且,不用擔心進學習班。那時搞個人副業,是要關進學習班去接受再教育的。
那年頭,三天兩頭都有外地貨郎進來,撥隆咚、撥隆咚地轉著撥郎鼓,從村頭一直叫到村尾。他們的嘴個個像抹了油,能說會道,知道很多天下大事。閒下來歇腳的時候,他們會跟悶得發慌的婦女們吹牛,神侃。都知道貨郎挑著貨郎擔居無定所,日子過得很艱難,但還是很多姑娘迷上了他們那張抹過油的嘴,我們村就有好幾個姑娘偷偷跟貨郎跑了的。
那年頭,除了有貨郎上門來做小買賣,經常上門來的還有算命先生,他們有的拄著枴杖,翻著白眼珠子,有的卻是精神抖擻的,兩眼發著光芒,不瞎也不殘。他們瞎編一氣,也騙走過我們村裡的好幾個姑娘。
地到處荒著,你不能去開墾,要大隊決議,大夥一起幹才可以。在家裡養雞養鴨養鵝養豬,都是犯罪。反正不能搞個人主義。
20.
大隊裡有養豬場,離我家不遠。村裡有專門的屠夫。屠夫一走進豬場去,那豬便沒命地號叫,它們嗅得出屠夫的來勢洶洶。
殺豬的時候,我們專門跑去看,親眼看著幾條壯漢左右攔截,將豬放倒,讓屠夫對準喉頭一刀刺入、退出,鮮血如注。那時候的豬,叫過幾聲便不再叫,但它還沒有完全死,四隻朝著天的腳、和它身上的肉,還在那兒一抖一抖的。當全豬被滾水浸泡過,刮去****,潔白的肉身,昂然倒掛於大鐵鉤上。那位沉默的屠夫,便將刀舉過頭頂,動作溫柔體貼,只是輕柔一刀,緩緩順下來,晶瑩滾燙的心、肝、肺、腸,蒙著如炊煙般青藍的透明的膜,成堆墜落。那屠夫耐心細緻地一刀一刀再將它們進行分解,去膜,取出。此時,會有人上來過秤,叫號。
圍觀的人們,便開始排著隊,隨著叫號聲,上去從屠夫手裡接過心、肝、腸、腿、豬頭和豬肉。
領到和沒領到豬肉的村民們,都是一副笑呵呵喜氣洋洋的神情,嘖嘖稱讚那屠夫彪悍的體魄、與他剛剛表演的嫻熟的手法。
就是那個溫柔的屠夫,在文革時,徒手殺豬,也徒手殺人。他的仇家被打倒。革命讓他理直氣壯地報了仇。他將那仇家倒提在手,高高舉起,腦袋對準山石猛砸,直至死。死後仍不放,將仇家倒掛於樹上,剝去衣物,用屠刀刺入腹部,緩緩順至胸膛。死者的心、肝、肺、腸,也被他一一取出,手法嫻熟、溫柔,就如當年在豬場屠殺一頭豬。